三種過度壓抑的宣言「我忘記舉手」
10月
09
2024
我忘記舉手(聲舞團提供/攝影王翰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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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簡麟懿(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距離我們上一次忘記「舉手」是什麼時候?

是什麼讓我們想起了要「舉手」?

而「舉手」有讓我們好好把話給說完嗎?


睽違許久的彰化在地舞團「聲舞團」,沉潛兩年多後,再次迎來環境劇場(Site-specific Theater)「我忘記舉手」系列三舞作,佐以三種不同世代的聲音,穿梭在下雨的八卦山中進行迴盪,叩問某些潛藏在人們心底的隱藏問題——「我愛你/我愛我自己/我愛這片土地」。

然而在臺灣說「愛」並不容易,如同在三部舞作之中對此一概念,同樣是隻字未提;以文學步道入口為起點,三部舞作的順序實際上是《花甲的我》、《我才十七歲》及《徘徊在繁華煩躁中的我》。從這樣的結構體看來,顯而易見「時間」並非作品命題想要觸及的核心,不同的世代只是凸顯了創作者內心呼之欲出的企圖,還有該核心對應「時間」會質變出不同型態的提問。

故筆者之所以將作品未提及之概念「愛」,套用在三部舞作的反饋之上,除了是創作者吳思瑋本身旅德的文化背景與獨特氣質,在彰化在地的山景上製造出違和卻又絲絲入扣的衝突感;以及「舉手」此一行為,在臺灣的教育體制下,往往是一種充滿試探意味的禮貌性行為。隨著表演者在舞台上回想起的「舉手」與發聲,其力度似乎意味著創作者/表演者想要正面迎擊某一面牆;而這一面牆的內核關乎了當事者所在意的生命經驗,有徬徨、焦慮與怒氣,進而回望這些舉止的源頭與動機,猶如一種來自當事者的「愛」跌進了谷底,然後激起一整個連充滿試探性的時代,也無法平息的驚人勇氣。

過度真實,還來不及轉化的樂齡舞者之姿


我忘記舉手(聲舞團提供/攝影王翰僑)

位於拱橋底下的《花甲的我》,由一群平均六十歲左右的女性舞者所組成,她們隱身在三面台的觀眾席當中,跟著康妮.弗朗西斯(Connie Francis)的經典曲目〈I Will Wait For You〉逐步擺盪【1】,一路行走至淺棕色的沙發前方,對著眼前的年輕男子侃侃而談。

有趣的是,她們眼前看似兒子的親密男性形象,並不如我們所預期的客氣,他直白地提問:「如果我喜歡男生,妳還愛我嗎/要是你們老了,妳希望我怎麼照顧你們?」

《花甲的我》一如繼往乘載著創作者吳思瑋對於德國舞蹈劇場的熟稔,人物彼此間的矛盾、荒謬以及重複拼貼,在作品中如教科書一般完整呈現。然而在這個來自西方思維的框架之中,女性舞者們道地的臺灣腔(氣口),恰似水墨畫家在留白的山水間飛來一筆潑墨,將筆者從異國情調的旋律中喚醒,再一次意識到自己身處的地域文化和背景,是如何與這部作品所透射的環境如銼刀般摩擦。

而一連串藉由手勢來進行敘事的手法,也凸顯了舞蹈與料理之間的不同;或許作為食材的蛋白質在特定溫度下就會有固定的效用和反應,但同樣肢體在特定的高度下卻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這一點從後續的兩部作品當中,可以從表演者的替換,進而清楚地被察覺與分辨出來。

但也不得不說《花甲的我》的可貴之處,是在於這幾位舞者所呈現出的真實感;隨著她們在粗糙的石板地面上拖行沙發椅,來自於非典型場域、雨天氣候的雜質,反饋給作品一絲揪心的痛擊,並藉由舞者所包裹的情緒醞釀成珍珠,在一次又一次的滾動裡漸漸交織且成形。

過度寫實,學生舞者的畫外音

若將《我才十七歲》與《花甲的我》相比,一者外顯一者內斂,筆者隱約可以感受到這兩部作品中的素材提煉,是創作者吳思瑋刻意為之的保留,並且試圖原汁原味地讓表演者大聲說出自己心中的壓抑與畫外音。


我忘記舉手(聲舞團提供/攝影王翰僑)

《我才十七歲》的舞台,參考了上一次演出《一杯眾人的咖啡》的舞台形式,是由各種不同大小的方形結構體所組成;來自嘉義女中的舞者們散坐在舞台四周,形成《西城故事》般兩種價值觀衝突的對立面,以街舞「Battle」的方式,交互在舞台中心說出/跳出自己內心的宣言,或者提問。

較為可惜的是,學生舞者所提出的內容與對話,呈現出過於寫實的畫風,故筆者感受到一種說透的扁平,隨著沒有引發提問或是回應解答的後續效應發生。舞者口中的「學姊好」、「我支持同性戀」的話語,很快地就會被下一個更強而有力的宣言給覆蓋掉,如同傳統街舞Breaking中攻擊性與針對性之間,有一層名為不碰觸到對手的保鮮膜,失去了讓人細細品味的沉默與稍作停頓的空間。

過度現實,專業舞者的反擊與困境

最後再由同一位男性舞者鄭子謙與吳思瑋兩人,共同呈現《徘徊在繁華煩躁中的我》。


我忘記舉手(聲舞團提供/攝影王翰僑)

回顧前文所提及的「同樣肢體在特定的高度下卻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可以很清楚看見三種不同世代的舉手,在吳思瑋舉手的當下,帶來了更為有力(效)的號召;鄭子謙一如在開場時的犀利,提問吳思瑋為何要從德國回來?為何要留守在彰化跳舞、做演出?兩人如對峙一般地交手,吳思瑋用全身舉起鄭子謙的重量,在一次次倒地中重新拾起,一次次挫折中證明她膝蓋、腰部以及意志所擁有的力氣。

「我就是回來舉手的!」吳思瑋在作品的最後一刻,高舉著單手說道。

其實「我忘記舉手」最初業已點出了創作者的真正企圖,三部舞作中並沒有將「舉手」此一行為,視作串起整個系列的核心與關鍵;與之相反的是,來自男性視角鄭子謙的叩問,不停挑釁著三個世代心中所勾起的話語,給予對方足夠「舉手」的動機還有契機。而舞者們透過聲音與身體的方式來進行回應,是以筆者在長達兩個半小時的演出中,看見創作者以最低限度的方式,揀選或保留個人的主觀意識,在不過度干涉的前提下,讓三部作品將壓抑在心底的話語「過渡」出來,提供現場的觀眾們聆聽以及評判。

「我忘記舉手」作為聲舞團回鍋之作,誠意滿滿之餘,也能看見吳思瑋在這段時間以來的反擊與困境;她以一種有意識的想法來暫緩創作的慾望,並堅持在非典型的場域中提出個人的文化背景、在地的地域風貌以及回應不同議題的思想評論。然而「舉手」是否能夠作為面對現實的生存解方,在三部舞作的結局中,我們未能看見母親的愛是否真能傳達、學生舞者解放的思想是否有所迴盪,而就她自己本人所提出的舉手,是否有讓該聽見的的人看到,我們也不得而知。可是毫無疑問的,默不吭聲絕非生存之道的最優解,在她們舉手之前,動機、過程以及目的都在現地艱難的情況下完整呈現,而想起了舉手,更代表了聲舞團與此次的舞者們還沒有在這渾渾濁世裡忘記初衷。


注解:

1、當晚播放的版本,是由維克.唐納(Vic Dana)所演唱,2005年。

《我忘記舉手》

演出|聲舞團
時間|2024/09/21 18:30
地點|彰化八卦山文學步道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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