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派情節與時代標籤的真誠背書《我記得……》
8月
05
2016
我記得......(張震洲 攝)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48次瀏覽
吳岳霖(專案評論人)

「還記得你想成為什麼樣的大人嗎?」

於是,故事從他們變成自己所不知道/不想要成為的大人開始。

「成為大人」從來就不只是時間的消逝、年歲的增長,而是在失去與擁有、遺憾與圓滿、遺忘與記憶之間,讓時代在我們身上印出各自或相同的模樣,然後逐漸失落我們過去追求的那個自己,只在生命的某個低潮裡才會想起我們尚未成為大人的那一刻──曾經的二十五年前、曾經的慘綠少年、曾經的校園狂情。因此,一個社運人士、一個(前)職棒選手、一個新聞主播、一個兩性專家、一個(前)博士候選人都回到了這個地方,他們曾輕狂過的高中校園,在物是人非或物非人是或一切皆非的時刻,才真正反省了「我們成為怎樣的大人」。我記得,或不記得,甚至是記錯的,都不只是記憶,是回應著現在的過去,用我們所以為的樣子。

如最後,被黃健瑋所飾演的黃救國(綽號老大)所挖出、打開的時光膠囊,是揭密,也是釋放了眾人當年所埋藏的愧疚與真實;《我記得……》就是一只時光膠囊,二十五年後的現在是置物的膠囊,埋在土裡被侵蝕而鏽蝕斑斑,如他們不斷質變的人生,卻安穩地保存著不曾變質的過去,有激情、有不堪、有無奈、有誤解,卻顯得真誠。所以,《我記得……》的劇本結構是個「對照記」,用兩條順序法書寫的敘事線──二十五年前(過去、高中生)與二十五年後(現在、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看似分別講述這五人的校園故事,與出社會的現況,卻彼此給予情節脈絡、植入完整血肉。整齣戲沒有絢爛、虛幻的敘事與導演手法,以寫實為主軸,情節的意外性也多半安插好伏筆,並且提供足量(甚至有些過多)的對話、獨白去支撐故事的合理性與邏輯。其所運用的情節與題材,也是我們能夠在連續劇、電影、乃至於生活週遭找到的「老派情節」,如情侶約在車站的某一處準備私奔、嫁入豪門卻被譏笑生不出小孩、多角戀情等。

同時,《我記得……》不只以「事件」接合人物的關係與情節的關聯,更將象徵時代的「大敘事」,如野百合運動、職棒簽賭、都市更新、多元成家等,作為時間軸,並呼應著每個人物的「小敘事」,呈現人與每個「當代」間的密不可分。這些時代的印記成為每個人物的生命經驗與標籤,如戲裡幾次唱著林強的《向前走》、呼喊的口號、見過的場景、嚮往的夢想等。因此,整齣戲就藉由多重標籤的黏貼進行人物塑造,也憑藉劇中人物去回應此時那刻的時代狀況。此作法或多或少流於人物形象的簡單化或拼貼感,五位演員卻充分轉化其中的關鍵而展現個人表演風格的內化與詮釋人物的細緻。整齣戲最為亮眼的是黃健瑋,從康輔社核心到社運人士的黃救國,在始終不變的熱情裡附著了人生滄桑,安穩且平緩的口吻成為敘事中心,去拉動所有人的情緒與情節。謝盈萱與莊凱勛所飾演的謝彤雪、莊振飛夫妻,是表演張力最為狂放的角色,包含霸氣的髒話、始終說不對的成語、鮮明的個性等,都讓他們成為整齣戲表現最為討喜且精湛的演員,並且清楚刻畫出情緒的浮動,與人生轉折裡的變與不變。相較之下,朱佳佳(朱芷瑩飾)、隆家寶(隆宸翰飾)的人物形象顯得黯沉而容易被掩蓋,卻在他們投向黃救國的眼神裡,看到情感壓抑不住的流動,反見著他們對人物刻劃的細膩(細膩且潛心的表演,卻往往被台北市親子劇場較差的設備所限制,甚是可惜)。

但,《我記得……》在呈現上有不少尷尬之處,特別是在編導手法與舞台設計的配合。編導陳培廣所創作的劇本,完全往寫實靠攏,促使整齣戲的構成更趨近於「電影」或是「迷你劇集」(加上這批演員也有不少電視劇、電影經驗,或許拍成迷你影集更為適宜);並不只呈現在情節架構,更反映於部分舞台設計與道具運用,像是滿地紙箱、帳篷、社辦雜物等實體物件。極度趨近寫實並無不可,但導致此戲的換景速度之慢、之複雜到難以理解的地步(權宜之計是搭配音樂去渡過換景時間,卻似乎在越來越熟捻後,音樂長度又多過工作人員的換景速度而成為另一種拖沓)。只是,弔詭之處在於傅寯所設計的主舞台,以兩個白色方框組成寫意且簡約的空間,雖藉此乘載了劇本本身的時空跳接,卻造成實與虛間的詭譎拉扯,並且在繁複的移動裡並無更明確的象徵意義。像是劇情發生多半只限於其中一個空間,而另一空間於二十五年後的情節發生時,以打光的「一桌一椅」保留,卻只服務了意象而缺乏意涵。於是,舞台與編導反而成為互不干涉的溝通,斷絕了劇場意識的流動可能。

可能更為詬病的是劇中人物身上的標籤,雖作為時代的痕跡,卻會招致淺薄、單向的批評。但,反過來思考,當我們以「相對進步」的眼光觀看時,到底是編導的個人能力限制、膚淺認知,跳脫不了符碼的形塑,還是他在戲裡所刻劃的那個年代,與那個時代成長的人們,多數的社會理念仍停留在較為簡單、粗淺的標籤呢?此外,也因其人物的形塑方式而造成部分情節的不合理,特別在隆家寶身上最為明顯。貼在他身上的身分標籤有「同志」、「失敗者」、「高知識份子」、「臨時工」等,所觸發的不合理情節是他在高度社會與自我壓迫裡,突如其來地想去殺死壓迫別人與自己的人,包含反同性婚姻者、霸凌者等。的確,這段缺乏鋪陳的情節似乎只為了服膺隆家寶的身分表述。不過,我卻能深刻體認到「過去被全然否定」的擠壓下,發現自己從來不是自己或眾人所認同的自己,是多麼苦痛且失落的迴圈,無法掙脫執念的當下、全盤毀滅的時刻又有誰會去追求邏輯、擁有理性呢?況且,人本來就無法用「合理與否」來定義。

只是,陳培廣雖在老派情節與時代標籤裡作為有溫度的說故事者,卻也太溫柔、太慈悲地替故事裡的所有人物找到生命出口。他在不合邏輯的人性、情感掙扎裡製造出太多工具性的事件,意圖讓合理化的情節使缺憾得以圓滿,反流於俗氣的安排而顯瑕疵與矛盾。特別是結局,讓黃救國的死成為全部人的救贖,隆家寶再次找回生命的榜樣與重心,朱佳佳順利地懷了孩子,莊振飛與謝彤雪因彼此釋然而埋下復合的可能。這些過於巧合的巧合,是編導以乍看理性的劇情去黏著個人感性的想望,雖然明確回應著陳培廣所衷心認為的「每個人都應該值得第二次機會」,卻似乎寄託了太多「激勵人心」的鼓舞,顯露編導個人的樂觀心態。

《我記得……》以我城劇場的「創團之作」為名,卻延續著編導陳培廣過去未完的理念與寄託。其清楚定位此作為「通俗劇」,當然可以被批判或評價是芭樂的、是老派的,但最為可貴的是,他也試圖在建構時代標籤的同時,去拆解刻板印象的記號,陳述著「成人」的沉重,不是即刻消逝且毫無內涵的譁眾取寵。因此,替《我記得……》背書的,實是陳培廣嘗試解構個人生命去召喚時代記憶的「真誠」。

《我記得……》

演出|我城劇場
時間|2016/07/24 14:30
地點|台北市政府親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如果逝去的祖先如劇中的「猴子」般忘了自己的名字,我們如何重塑我們的身分?誰會像「小鳥兒」般唱起深沉又響亮的歌聲,把我們的靈魂重新喚醒,擺脫周而復始的詛咒?
7月
25
2024
表演所留有的諸多空隙,讓「遊戲」中大量的關係實踐尚保有一些與「戲劇」的展演論述相抗衡的能量。甚至於當「戲劇」的意義能夠透過身體擴展為對於現實的注視──如雖然身處奇幻的想像,但死亡的現實注定了主角與祖父的失之交臂──時,過去與現在的交替也可以成為解構歷史記憶中認同本質的批判性立場。
7月
19
2024
《清潔日誌 No._____》無疑是一齣具有積極正面的社會戲劇,導演以「類紀實」的手法來呈現這些真實存在於社會的故事,並期許觀眾在觀看時都能夠「感同身受」所有角色的情感與生活。但也正因為這樣的演出方式,使觀者在觀看時不免會產生一種蒼白的無力感,究竟經歷過後所喚起的情感能夠改變何種現況?
7月
18
2024
烏犬劇場標榜以劇場創作作為「行動研究」,因此這個演出某種意義,是反映劇團對戰爭的研究思考,一年前即開始著手田調,半年前產出劇本,不斷進行修改;因此文本背後的史實資料相當豐富,即使取其一二稍加揭露改寫都已是現成題材,但烏犬劇場不願直書事件,堅持「戲劇轉化」,以意念、情感去「附身」穿越劇場敘事,刻意淡化事件的因果邏輯。
7月
16
2024
但是,看似符合結構驅動的同時,每個角色的對話動機和內在設定是否足夠自我成立,譬如姐夫的隨和包容度、少女的出櫃意圖,仍有「工具人」的疑慮,可能也使得角色表演不易立體。另外,關於家庭的課題,本屬難解,在此劇本中,現階段除了先揭露,是否還能有所向前邁進之地呢?
7月
11
2024
從《神去不了的世界》來看,作品並非通過再現或讓歷史主體經驗直接訴說戰爭的殘酷,而是試圖讓三位演員在敘事者與親歷者之間來回切換,透過第三人稱在現實時空中描繪故事。另一方面,他們又能隨時成為劇情裡的角色,尋找通往歷史陰影或傷口深淵的幽徑。當敘事者的情緒不斷地游移在「難以言喻、苦不堪言」到「必須述說下去」的糾結當中,從而連結那些幽暗的憂鬱過往。
7月
11
2024
此作品旨在傳達「反常即是日常,失序即是秩序」的理念,試圖證明瘋狂與理性並存。一群自認為正常的精神病患,如警察伸張正義、歌劇院天后般高歌等方式,活在自己的想像泡泡中。這些看似荒誕的行為,實則折射出角色內心的滿足與愉悅,並引發對每個人是否也生活在自己「泡泡」中的深思。
7月
03
2024
只是這也形成《內海城電波》某種詮釋上的矛盾,源於混搭拼貼下的虛構,讓內海城看似台南、卻也不完全是台南——也就是,我們會在內海城看到「所有的」台南,卻不一定是有脈絡的「全面的」台南,甚至有因果倒置的可能。杞人憂天的擔憂是:這會否造成對台南、乃至於「台南400」的認知落差?
6月
28
2024
這是一個來自外地的觀眾,對一個戲劇作品的期待與觀感,但,對於製作團隊和在地觀眾來說,《內海城電波》並不只是一個平常的戲劇作品,更有城市行銷的政治意涵,和記憶保存的個人意義。
6月
2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