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與我的觀看
觀看他者裸體的我。觀眾一入場,就在暗紅色的燈光下,看見一名裸體女性俯臥捲曲在黑色地板上。黑膠地板上一條白色膠帶,是觀眾與她之間的唯一界線。女性身體的後方就是一整個牆面的鏡子,觀眾面對著鏡子席地而坐。觀看他者裸體的我們,不斷在舞台背後的鏡子中看見自己。在觀看表演的同時,因為走位變換而改變視線的瞬間,時不時地被鏡中或僵硬、或愉悅、或刻意面無表情的自己所驚嚇。如果不用力凝視表演者的話,很容易就不小心看見自己,看見那個觀看他人裸體、他人私密的自己。除了努力避開會觀看到自己的視角,也努力控制著自己的面部表肌肉,確保不會露出什麼太失禮、太醜陋或太情色的表情。比起觀看舞台上女性的裸體,我們更羞於當眾看見鏡中的自己。
我是觀眾、偷窺者,或表演者?作為一名觀眾,本來是可以光明正大安心窺看他人私密的,畢竟這是經過主體方同意的窺視。有趣的是,《紅》(全劇名為《紅》致那些存在於身體裡的...女體單人表演)的女性表演者,身體是全裸的,眼睛卻蒙著布。我們看著她的裸,她卻連我們的臉都看不見。那麼這還是一場雙方合意的窺視嗎?還能安心地說,已獲得被窺視者的自主同意嗎?當舞台上正進行一場高度性歧視活動——割禮,我是旁觀者、窺視者,還是加害者?在前半場的表演中,作為表演主體的裸體女性只佔了視線一角,視野中大半是同場二十幾名表情略微不自然的觀眾。觀眾無法隱身在觀眾席中,鏡中的自己和彼此也都成了被觀看的對象。我們看著她裸露的身體,卻只能看到從鏡子中反射出來的觀眾們自己的臉。作為觀眾,我們也正在窺視自己。為了能安然的繼續窺視下去,必須將被窺視的自己「他者化」。在這場自我異化的群像中,無論是表演者、工作人員或觀眾,此時此刻都成了表演的一部分。因此,無論是作為主體、自我或他者,都被捲入這場女性身體異化與物化的辯證展演中。
肉體與肉塊
歧視下的女性身體原罪。表演者時而倒立、爬行、翻滾、捲曲、吃紅色果凍、被割禮、被拖行;她時而是一名女性,時而是一個肉體,有時更像是一個肉塊。表演者在全裸狀態下,任由另外兩名演員拖行、倒掛、測量身體各部位尺寸、蒐集毛髮,並當眾進行割禮手術。在表演者的胸口建造了模擬的陰道口,兩位穿著白袍、白手套、拿著手術刀的演員,當眾從表演者胸口的陰道中,割除了陰蒂,並縫合陰唇。施行女性割禮的族群相信,割除七歲小女孩的女性陰蒂、小陰唇,留下一個小孔供尿液或經血流出,可以避免女性成年之後受誘惑出軌。如同另一個片段的角色自述所點出的,為了避免再受到熟人的性騷擾,她厭惡一切女性特徵,拋棄了洋裝、長髮、口紅、裙子、短褲。換句話說,在性歧視的機制下,所有的女性特徵都等於性誘惑,女性的性愉悅是一種罪惡,女體本身就是原罪。女性身體與其說是肉體,更像是肉塊。
女性裸體的展示,究竟是一種解放的肉體還是物化的肉塊?在《紅》這個作品中,自編自導自演的創作者,大膽而直白地將女性的裸體在暗紅色的燈光下展示無遺,從肢體表演、角色自述、割禮到生產,展現女性在身體的、心理的與社會性的「裸」。紅的意象貫穿在整場表演之中,紅是困擾女性數十載,伴隨而來的歧視、麻煩和疼痛的經血,是至今仍然存在的性歧視文化的割禮的血;紅是女性作為母親孕育新生命的血,也是展現女人味的洋裝、口紅的顏色。
《紅》所觸及的裸,並不只是作為身體展演的主體,也不困於被消費、被物化的客體。在誘惑的曖昧中感到愉悅,在逾矩的騷擾中感到噁心,在自慰的探索中感到興奮,在割禮的命運中以麻木作為唯一的抵抗,或許在生產中感到生命的光輝或未來的延續,也或許有必須拋棄曾經與自己血肉相連的未命名的誰的時刻。在性歧視的對抗與性自主的探索中,女性是作為活生生的、矛盾的獨立有機體。
《紅》
演出|存在於身體裡的表演創作工作室
時間|2019/05/26 19:30
地點|小劇場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