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色盤與派《紅》
3月
16
2015
紅(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578次瀏覽
樊香君(專案評論人)

人坐在山中注視著流水,並不需要語言,但是,沒有語言的注視總是盼著語言將之說出;在沒有語言的注視,生命與奧祕同時存在,也隨著生命消逝;於是,注視的眼睛開始咿呀學語,語言不能代替注視,而是一種相依偎,與任何身體的感受在一起,而不是互相取代。

——節錄自余德慧《生命史學》

當身體強烈存在、自成世界,語言或文字的介入顯然是多餘。留戀於舞蹈大約出自某種隱隱期盼,盼著透過身體在空間中的行動,如喧鬧、碰撞、搏鬥、顫動、喘息,或只是靜默的存在著,回到生命與世界的初次交合處。初看《紅》給出的火紅主視覺及其關鍵字:慾望、控制、愛,以及延伸出的強烈情緒性詞彙,如悲傷、失望、痛苦、孤獨、歡樂等,在這個資訊龐雜、感官刺激看似繁多實則貧乏、文字語言常澆熄相依偎的身體感受的環境中,編舞者安.范登.布魯克(Ann Van den Broek)如何在七十分鐘的舞作中激起一絲微熱,是我好奇的。

都說表演藝術是時間的藝術,要意識到這件事並不難,不過敢真正在時間上下賭注、拚下去的卻不多,布魯克大抵持著這樣堅定的決心。在時間上下工夫有各種方法,她堅持,卻不完全直接挑戰觀眾的耐心,所以厚重的視覺刺激成為hold住觀眾注意力的第一道工。《紅》的黑盒子,首先在視覺上狠砸了一片沾滿紅與白的調色盤過來。說是調色盤,因為還沒有滋味。解開相互依偎、蜷縮的縛繩後,身著具設計感、紅白參差服裝的舞者步伐規矩與節奏齊一,從容自若地圍繞舞台正中央的紅色矮桌,雖精神奕奕、乾淨俐落,卻似乎因節奏的平穩單一而顯得有些無趣。大概像是壓克力顏料或塑膠材質的模型食物,擺在櫥窗內,隔著一層,乍看美味可口,卻無法喚起任何唾液的分泌。時間就麼隨著節奏擺著、流著。

所幸段落銜接處以舞者換裝作為視覺的呼吸,尤其每一套服裝都具時尚水準般吸睛。又如一位女舞者在慾望之紅高漲的燈光氛圍下,機械式的不斷驅動骨盆,油門催升的當下,燈光瞬間轉藍,彷彿慾火瞬間冷卻。看似豐富且明快的視覺節奏感,不斷給出變化與刺激,以為搶戲,卻實際走三步退兩步,將舞者累積的動能三番兩次打掉重練,這樣的節奏感是否在資訊快速流動的現實世界中滿熟悉的?常常以為自己得到了很多,卻其實扁平的可憐,更可憐的是,稍不留心便將這樣的感知習慣納入常態。

殊不知,重頭戲即初始被我既定感知習慣誤以為平淡無趣卻隨著時間默默醞釀的節奏,說得更清楚點,是透過節奏所累積的動的慾望。從舞作一開始在節奏內(或說規範)平淡鋪陳步伐與身體態度;接著,當節奏(規範)內化至身體中,瑣碎而壓迫,控制或被控制者之間、我與他者之間,似乎也只是一體兩面,都成了沒有意識的被驅動者,乍看控制者處於上風,實際上則與被控制者一樣,最後落的悲慘哭泣。只要呼吸還在的一天,時間、節奏、規範與限制就都在,何不如最後那紅衣男子敞開雙臂,踏著碎步與節奏同行甚至超越節奏,如同穿著紅舞鞋的雙腳催促疾行,即便汗水淋漓、內臟翻攪,臉上仍掛著一抹滿足的微笑,帶著身與心投向超越身體極限所拉開的時空縫隙。此刻,初始無味的調色盤,突然成了五味雜陳的派,不見得美味,卻別具滋味,看舞的身體也跟著脹熱了起來。難說身體共感究竟何時開始醞釀,只能說,到了也假不了,與時間有關的藝術,其魅力即在於此。

再回頭想想《紅》的文字:慾望、控制、愛、悲傷、失望、痛苦、孤獨、歡樂,舞作竟反向為文字添上了具身體感的色彩。透過《紅》的身體在空間中展開的一切行動,將我們拉回了意義誕生之初,身體與世界的交遇處,文字語言本該有的豐厚底蘊因此意外鮮明,甚至驚喜地溢出了字面能夠捕捉的其他可能。

《紅》

演出|沃德舞團
時間|2015/02/27 19:30
地點|台北國家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女性裸體的展示,究竟是一種解放的肉體還是物化的肉塊?在《紅》這個作品中,自編自導自演的創作者,大膽而直白地將女性的裸體在暗紅色的燈光下展示無遺,從肢體表演、角色自述、割禮到生產,展現女性在身體的、心理的與社會性的「裸」。(楊禮榕)
6月
24
2019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