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葉俞利(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藝術理論與視覺研究組學生)
《界》(MÁM)為編舞家麥可.基根-多藍(Michael Keegan-Dolan)首度來臺之作,由旗下舞團:舞蹈之家(Teaċ Daṁsa)的十二位男女舞者,與手風琴家柯馬克.貝格利(Cormac Begle)和柏林stargaze樂團共同呈現。「MÁM」為愛爾蘭語中的隘口,意旨兩山之間狹窄、險要的山口通道,亦能看作從原地「前往」下一地域的起點。無論等候的是危險或富饒,隘口於物理所明示或象徵意喻上,皆宣揚著跨越的動作及前方不可預視的世界。《界》承襲此名之意象,以愛爾蘭手風琴,結合民謠、爵士等多組合旋律作為骨幹;極具感染力的哮聲、強烈情緒運作的舞者肢體擔當肉身,試圖呈現與傳遞愛爾蘭古老地域的核心精神,將觀者拉入一個無法言語,僅能以靈肉感知的世界。
觀者與作品間的界線與距離從初入表演廳內便逐漸消逝,在走道間查找、核對號碼或是於座椅上等待演出時,低沉的嗡鳴聲從後方而來,偶有逼近尖嘯的狂笑聲從上方直衝耳內,儼然預示著新世界的存在與接近。紅色布幕拉起,在廳內白光仍然明亮時,得以觀察到舞台中的漆黑山羊。此時躺於雕花木桌上、身著純白長裙的女孩猛然坐起,廳院陷入黑暗。因著聲音與燈光的操控,觀眾席從最初便被納進作品,巧妙成為建構新世界的部分。
當黑色布幕高速滑落,墜地聲響的瞬間宛如按下無形開關,象徵著新世界向外人開張的序曲起始。白色布幕前,十二位著黑白正裝的舞者在舞蹈中脫離、聚集於彼此,以動態展現群體性;在歌唱、咆嘯、踱步,從秩序中顯露些許的野性,彷彿來自「另一邊」的非人之物。而此聯想在舞者與女孩的互動中落實。大群舞裡,舞者以兩群體來回於舞台兩側,在張揚卻不失節奏的手風琴聲裡,以近似大型貓科的伏匍姿態小心地接近女孩,那個異常潔白的外來者。舞者的身體猛然前進,卻急促停於咫尺;其吻部湊近嗅聞但並未相貼,如野生動物初見未知物體的觀察與好奇。而那強烈異域感的樂聲與節拍操縱著聽者的心,狂放的肢體與出自身體深處的咆嘯震懾著觀者的身,一時間觀者彷彿與女孩共體,一齊被妖精引誘著向未知邁出腳步。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單一舞者在靜止、散落於各處的個體之間展開一場意圖遠離眾人的離別之舞。每一個無法預測的擁抱、親吻、依偎或是迴避,皆暗喻著人在群體關係中那一位或親密不捨、無法輕易道別;或不願接觸和施加愛的對象。而此時觀者已然意識到女孩與自己不再相同,其不再孤獨,且身處於距離之外的地方。
作品末段,在色彩剝落,露出鋼骨的裸裝舞台上,女孩站立於高臺中央的至高處。其身後隱約可見的圓環狀光線,令人聯想至傳統佛教畫中,用以表現佛祖周身火焰的「圓光」。物理高度與視覺線索明示著女孩的狀態與地位的轉變,她從最初的旁觀者轉變為群體鏈結中的部分,到如今彷彿掌握詮釋權與指揮權的主宰者,正應和著隘口所強調的可能性與無法預期。隨著女孩劃圓般緩慢舉起雙臂,四散的舞者們隨之唱出不同高低的單音,眼光聚焦於宛如神祇的女孩。隨著煙霧的釋放,微妙的氣息在廳院內流竄、變化。當舞者們逐一緩慢地轉過身,凝視著觀者,那氣息具體化為近似恐懼與興奮的情緒,使我們無法轉移視線,儘管對即將所見之物毫無頭緒。視線交會的同時,「他們」的身分突然能被意會,那是來自河流、海洋、深林的生命,那是見證過日月誕生的存在,他們僅能在常人不可連結的另一側,告誡、警示、誘惑或單純注視著我們。
最終,原先可見其態勢的煙霧,隨著難以忽視的強風直撲觀眾席。而在風與霧中高舉雙臂、僅剩輪廓的女孩似乎正無聲宣告著:「此處為隘口,你該行走、該離開。是時候前行。」燈光亮起,觀者好似從夢中驚醒,落地於現實。
《界》
演出|麥可・基根-多藍✕舞蹈之家
時間|2024/02/24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