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依屏(專案評論人)
麥克阿瑟曾在演說中引用西點軍校的校歌歌詞,使之廣為人知,「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這句話清楚表達了老兵英雄遲暮的無奈與歲月的無情流逝,但卻從未有人提過老兵的太太。如果老兵有老婆呢?他們會怎麼相處?老兵跟他的妻子又會如何度過他們漫長的婚姻?我想《登陸月球前的24小時》提供了一個中國古代神話版的例子。
這齣戲改編自魯迅小說《故事新篇》裡的〈奔月〉,「以京劇表演為主要呈現方式,展現最直接的夫妻日常。」(節目單)。劇情簡介直白地說出后羿陷入中年危機,和嫦娥的婚姻烏煙瘴氣,而嫦娥只想逃走獲得自由。其實整部戲的劇情非常簡單,並沒有太多的細節與進展,集中呈現角色人物的心理狀態與個人選擇。所以觀眾只能看到一對生活追求不同的夫妻互不理解,陷於怨懟重複的生命困境。文本本身的簡單,使得觀眾極為容易從這對神話夫妻的身上,看到自己跟伴侶的模樣,那些日常瑣事的口角吵架,夫妻碎語的抱怨爭執,從古至今皆相同,輕易喚起觀眾的共鳴與心有戚戚焉。
其實,此劇極為精彩的部分存在於靈活運用京劇的武打調度,使得原本稍顯蒼白貧瘠的劇情生動靈活了起來。不論是嫦娥后羿夫妻你跑我追的互動設計,又或者是后羿師徒兩人的武打對決等,都讓觀眾沈浸於欣賞傳統京劇的技藝之美中。另外,此劇中人物各自有著耍帕舞旗的精彩戲耍,例如家僕的俏皮耍帕,嫦娥的踩蹺舞旗,都牢牢地吸引觀眾為之屏氣凝神,鼓掌叫好。舞台也使用傳統京劇的一桌二椅,保持絕對的留白。可以說,《登陸月球前的24小時》力求化用京劇演員的精湛技藝與京劇的傳統美學設計,來說一場古早夫妻的二三事。
登陸月球前的24個小時(鄧凱綸提供/攝影蔡耀徵)
而不得不說,此劇中最為出彩的亮點當屬逄蒙。逄蒙的人物塑造及表演方式十分有趣,從頭到尾混雜著一種傳統與現代融合、東方與西方合併、陰性與陽性交織的矛盾感。他自述喜歡粉紅色,覺得自己很美,但同時喜歡武術,想留著自己最美的一刻,所以想奪取金丹。他手拿麥克風,大唱rap及流行歌,扭腰擺臀;卻可以緊接著與后羿對打衝突。可以說,逄蒙作為一種突破陰陽兩分的灰色代表,也成功在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中跨界實驗,大膽創新。而逄蒙與后羿的衝突與其說是爭奪長生不老的丹藥,倒不如說是固守傳統/男子氣概(masculinity)的遲暮英雄與力求創新/中性的現代弄潮兒無可避免的一場戰役。更有趣的是,后羿不斷地表達他對逄蒙不陰不陽的厭惡之情,可以往深層發想,是否暗喻了后羿的直男恐同傾向,只能藉由一再強調對陰陽不分的厭惡,來確認自身的陽剛威武。
拉回來說后羿與他的妻子嫦娥的故事,在劇中的回憶片段中,觀眾看到了這對夫妻曾經的甜蜜幸福,嫦娥是如何的崇拜著她那可以射下九個太陽的丈夫。也在開頭及結尾,看到了伴侶間的互不理解,后羿執著於婚姻的承諾與過去射日的英雄榮光,他的生生世世的許諾彷彿成為一種婚姻枷鎖,不僅困住嫦娥也困住自己。嫦娥則是埋怨丈夫的因循守舊、不合時宜,無數次的逃走又無數次的被追回,自由成為她的嚮往,月球成為她的夢想之地。因此,最後昇月的成功不僅代表著嫦娥的解脫,也象徵著后羿的釋懷。觀眾在此看到了一種現代版的婚姻故事,是后羿與嫦娥這對夫妻故事的新型詮釋,同時也是一個關於老兵與他的太太的點點滴滴,無關風月,只餘悵然。
《登陸月球前的24個小時》
演出|國立傳統藝術中心、鄧凱綸創作
時間|2021/12/11 19: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多功能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