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跨劇團的《戰場上的野餐》,是最近台灣的自製節目裡面,評論特別多的演出。作為一篇晚來的評論,這篇評論比較多的是補充與回應現有評論。我主要想補充的,是戰爭的生存與需要相對於慾望與遊戲,以及觀眾反思自我處境的可能與不可能。
看戲時,我選擇了野餐座,進劇場前領了餐盒,還被別上了一條紅色綁帶。領取餐盒時,演出方談到前一場的觀眾沒有怎麼吃餐盒食物,雖然跟對方揣測了半天為何不吃野餐盒,其實也都只是憑空想像。總之我嚴肅地答應了我會邊看戲邊吃餐盒,或許配著紅色綁帶,是暗示了在場上要扮演傷兵的角色?而餐盒是我的病房餐?遐想連篇,最後看完戲才發現自己是場上幽魂來著。
進了劇場後坐上野餐墊,幫綁帶換了個位置別上,在開演前研究著餐盒的內容,確實是有點尷尬野餐的趣味,尷尬在於要跟不認識的人一起坐在野餐墊上,不過趣味也正是在這尷尬的點,強迫親密但還稍微保持距離。演出由製作人對當代戰爭場景的開場定調,是一個相當有意思的策略,同時,也會讓口中的餅乾有些難以下嚥。我想,在野餐墊上感受到一定程度的不舒適,其實是相當重要的事情,因為戰場上的野餐,如果全然是如此舒適,那麼跟在公園野餐又有什麼不一樣?
評論人黃馨儀引用了野餐的社交性與佔地為王的特性與慾念【1】,我認為是相當正確的觀察,同時有進一步引申的必要。飲食在社會之中,至少有兩種向度,一是生存需求,二則是慾望。在演出一開始時,我們看到一名年輕士兵,口乾舌燥卻苦無水喝。這是完全貼合生存需求的行動,尋找讓生命繼續的本源。然而野餐卻不是這麼一回事,野餐不等同於在空地吃飽飯,這種慾念不只是在搶奪或佔領,其中也包含了象徵價值,如同華服不只是幾顆鑽石、高級物品組成的貨幣價值【2】,也包含了華服所象徵的、所引人欲求的,而父母到來戰場的野餐,剛剛好便是從需求轉向欲求的開始。於是我們看到了需求與慾望並置時的荒謬,在真實的生存(苦無水喝)與生命的慾望(料理美食、聆聽音樂、攤開野餐墊的舒適)間,前者幾無出口,後者卻源源不絕。
類似的慾望引申也可以在余彥芳飾演的母親與徐浩忠飾演的兒子之間找到,母親對兒子的親暱、親嘴、擁抱,其中有種曖昧的流,近乎亂倫而不及亂倫,如此的曖昧地帶,把「戰爭上的幼幼班」【3】同時帶進了性的探索之中,戰爭的爆炸、生死、殺戮,其中除了必然的需求,難道沒有慾望?就連殺魚的喜劇節奏裡,雙腿夾住魚,又或者兒子去喝冰魚的水,也充滿了慾望與可能的汁液流轉。如果我們思考至今層出不窮的虐囚事件,其中也包含了慾望、娛樂,一人掌握另一人生命的快感。而這也是在《戰場上的野餐》中,透過敵方戰俘出現的戲碼,給戰俘甜頭,要對方扮演野餐上的娛樂角色,將對方逼急了殺傷母親(但卻又毫髮無傷地出現),看似開始理解彼此的處境,卻又帶動觀眾唱跳,這都牽涉了慾望與娛樂。而野餐席上的觀眾,更遠處觀眾席的觀眾,都在某些時刻,共同扮演了這個娛樂場的催化劑,就連理解處境,也只能是淺淺的幻想。
戰爭是權謀的場所,然而對談論戰爭的人、對持槍的人,在暴力之中卻也可能是娛樂場。在演出中自我愚弄與創造笨拙而帶來的喜劇節奏,與日常生活中對戰爭或廣義生死循環的消費,劇場位居兩者之中,是這社會氛圍中不由自主捲動的娛樂場,其娛樂效果,有一部分來自於觀眾的預期,預期看到他人生死,預期對此有所感受。期待被觸動,期待有感受,期待演出與觀眾之間可能的關係,甚而不由自主回應了期待,因此我奮力吃餅乾,縱使感覺難以下嚥,因此有人在帶動唱時跟著拍起手來。演出與觀者的行進規則,包含了原有觀演的潛規則與預期,遊戲才得以產生,荒謬才得以生成。自我暗示的節奏,介於生存與慾望之間的節奏,構成了荒謬,也構成了戰場。
註釋
1、請參考黃馨儀,〈尚未成為凝視的旁觀《戰場上的野餐》〉,表演藝術評論台,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9165
2、而貨幣本身也是一個高度抽象化的價值機制。
3、引自郝妮爾,〈如果有戰爭,而我們不是在遠方《戰場上的野餐》〉,表演藝術評論台,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9190
《戰場上的野餐》
演出|黑眼睛跨劇團
時間|2018/04/14 14: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