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又升(專案評論人)
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複雜的看戲心情了,偏偏欣賞的作品又屬於喜劇。這晚在中正紀念堂演藝廳上演的,是漢霖民俗說唱藝術團的《再造經典‧新十項全能》。
這裡的「十項全能」,包括單口相聲、對口相聲、群口相聲、古詩吟誦、鐵板快書、竹板快書、(牛骨)數來寶、太平歌詞、岔曲和說書(後兩者因故未演)。漢霖早於2010年起即有這種匯演,演員不只要有專精於單一類型的功底,團隊還得讓觀眾在短時間內一窺各類型之堂奧,實在不容易。
以《五官爭功》為題,開場我們便見識到精彩的群口相聲。故事起於王振全因對說唱藝術貢獻良多,獲頒文建會之非物質文化獎項,進而引起腦和眼、耳、鼻、口等的爭論:究竟誰才是獲獎的首要功臣呢?說唱全憑一張嘴能成嗎?難道不也需要耳朵的專注聆聽,鼻子的日常呼吸,眼睛的明察秋毫?大家分別扮演這些器官,笑料也由此展開。在這張攤開的地圖上,我們看到稍後登場的所有演員,接下來就是個別或兩位演員的表演。
太平歌詞是「說學逗唱」中「唱」的主力,這回由漢霖的資深團員趙中興擊板說唱《韓信算卦》。舞台一旁備有投影字幕,方便觀眾理解三齊賢王與道長的互動,卻也稀釋了聆聽和細看演員表現的專注程度。對口相聲則由剛果王子伊馮(就是那位維大力廣告中和蔡振南搞笑的非裔演員)和王振全擔綱,原本以貫口經典《地理圖》為題,卻改為相聲常見的啞語,以問候老友家人所引起的一連串誤會為內容。牛骨數來寶講的是《升棺發財》,趙中興捧哏,王振全逗哏,兩位表演者沿著開電影院、大商場、歌廳和那「一頭大,一頭小」的棺材鋪爭得面紅耳赤,大眼瞪小眼,觀眾則是百笑不厭。
整場表演的腳本都是一演再演的經典,熟悉相聲和說唱藝術的朋友自然可以跟往昔看過的版本參照、比較,而陌生的觀眾也幾乎都能在網路上找到一兩則影音資料,更不用說換場和個別演出開始前,王振全總會簡介演出內容和腳本淵源,因此無論是回味從前還是開新眼界,《再造經典‧新十項全能》都是很好的機會。
雖然如此,還是有幾點令人覺得可惜和感慨。首先,當晚的觀眾不到二十位,這在能夠容納三百人以上的演藝廳看起來,格外寂寥。這場演出只是十月初至今連續十二場中的一場,觀眾人數或許因此分散;成團至今超過三十五年的漢霖也可能更將重心放在兒童教育方面,而非節目宣傳上;當然,「十項全能」而非單一腳本或類型的演出似乎也不太吃香。
其次,即使外行如我,也能觀察到演員的失誤。舉例來說,在開場的「五官爭功」中,飾演「口」的葛亞芹多次吃螺絲;更嚴重的是,幾個段落的神態都顯得為演而演,過於人為,令觀眾明顯察覺「演員正為下一個動作和台詞做準備」,一點也不從容。然而,說到從容,「韓信算卦」似乎過頭了些。即使故事和詞曲引人入勝,演員亦能因南腔北調和各式身段而呈現作品風貌之多元,但在擊板為節的過程中,趙中興的多處板眼稍嫌猶疑、浮動,咬字不夠清晰,表情也不那麼豐富,更像同桌用餐的長輩福至心靈下信手捻來一曲。
再造經典‧新十項全能(漢霖民俗說唱藝術團提供)
最後,開場時聽聞「文建會」(早已升格改制為文化部)三個字,配上許久不曾踏入的演藝廳時,我的心神已有部份遁入回憶,出逃至90年代甚或更早時期。這並不是因為眼前的藝術類型跟中國文化和我輩所受的中國教育有特別淵源,畢竟放眼當前活躍於各個展演空間和網路平台的三十歲世代相聲演員及其表演,我並不會被帶起這種「田園牧歌式的鄉愁」。
在伊馮和王振全的相聲中,有個彰顯中文博大精深的段子。(生理)女性隆乳後,有四種情況:差異明顯是「大不一樣」,差異不明顯是「不大一樣」,比較糟的是「一樣不大」,最糟的是「不一樣大」。完全可以預見,這種或許會被歸成「地獄哏」的段落要是廣佈今日的社群媒體,必然引起爭論。事實上,啞語也可能面臨同樣情況,但要在相關藝術類型中「掃黃」或「反歧視」,絕無窮盡的一日。
這裡的重點不是「人權 vs. 藝術」,而是這樣的爭論在這樣的藝術所盛行的那樣的時代,以及這晚我所在的此刻,被悄悄擱置了,好像不曾發生也不會發生。我能夠安穩地對這個段子放聲大笑,儘管想到它可能引起的問題,但稍加壓制之後,也就這麼糊里糊塗過去了。那個時代的人(包括小時候的我和我的父母)也是這樣的嗎?還是不疑有他沉浸其中?
或許是想規避這種複雜情緒吧,整場表演最讓人毫無懸念陶醉的,反倒是《琵琶行》。音樂入文之不易,多少今日慣用成語能在此找到,江頭的景色,秋晚的風情和古今不移、人必有之的哀傷,都能在王振全起伏有致的朗誦中尋得。此外,張春泉功架十足的竹板快書《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也是聽再多次都不厭。隨著竹板音量和節拍的高低進退,當張春泉扮演唐僧瞪大了眼望向遠方,我彷彿看到社群媒體上種種爭論的休止,暗自珍惜著這個總算能夠好好聽段故事的夜晚。
《再造經典‧新十項全能》
演出|漢霖民俗說唱藝術團
時間|2021/10/08 19:00
地點|台北 中正紀念堂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