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傳統提煉當代性《鹽》
9月
09
2019
鹽(台北藝術節提供/攝影林軒朗)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33次瀏覽

陳祈知(專案評論人)


2017年印尼編舞家艾可‧蘇布利陽托(Eko Supriyanto)率領他於2013年成立的艾可舞團(EkosDance Company)來台演出「賈伊洛洛(Jailolo)三部曲」的前兩部曲《Balabala》(2016)和《哭泣賈伊洛洛》(Cry Jailolo, 2014),令觀眾耳目一新,也為臺北舞蹈界帶來不小的震撼。艾可自七歲起學習班卡席拉武術(Pencak Silat)及爪哇宮廷舞,從《Balabala》和《哭泣賈伊洛洛》,不難看出編舞家運用了這兩種舞藝的元素。五位女舞者表演《Balabala》時,從頭到尾雙手握拳,扭轉雙臂,那是班卡席拉武術師持著刀刃或長矛的手勢。【1】她們做出大量彈跳動作,時快、時慢、時停頓、時迴轉,表情強悍;當舞者依姆納‧梅莉雅‧玫蘭(Yimna Meylia Meylan)急速、筆直衝到我面前時,我的眼淚瞬間落下,因為她的爆發力太強大了。最後,所有舞者站立,抖動臂膀,表情帶著些許慍怒,以印尼文說:「我現在很累,不要跟我講話。」;《哭泣賈伊洛洛》由七位男舞者扮演賈伊洛洛海域的魚群,他們身姿柔韌,扭轉身軀和手掌的動作,彷彿海裡的游魚對抗水波的阻力。兩支舞作,舞者的隊形變化都非常巧妙,形成一種自由與規範並存的流動性。當時我明確感受到,艾可奠基於傳統,從傳統跨越到當代,建立自己獨到的舞蹈語彙同時,並沒有背棄傳統,我十分欽佩。這場演出,成為我接觸賈伊洛洛文化的契機。【2】

期盼多時,「賈伊洛洛三部曲」終章,艾可的獨舞《鹽》(Salt, 2017)今年夏天終於來到臺北演出。空曠的舞台拉出綿遠的景深,中間堆疊著細微白粉,觀眾席前方鋪展一片長條形、反射銀色光芒的金屬紙箔,像是陽光照射在海灘與海水交界處閃耀著粼粼波光。金屬紙箔的另一端,就是舞蹈家艾可和大提琴家迪瑪望‧克里斯諾瓦‧亞基(Dimawan Krisnowo Adji)置身的海洋。初始,艾可背對觀眾,從暗到近乎全黑的右下舞台緩緩出場,他逐步倒退,也就逐漸趨近觀眾,直到定立在右舞台中央。燈光稍亮,幾近赤裸的艾可,背部的肌理和律動清晰可見;此刻,大提琴琴音嘈切、尖銳,與艾可緩慢的動作形成巨大的反差。

兩人雙雙退場之後,艾可換了一套白紗裙出場,他走到舞台中央,撩起裙擺,踩踏那堆白粉,在細微的白粉上起舞。隨後,他趨身從白粉堆裡拾起一朵白玫瑰,放進口中咀嚼,吐納著舌,扭曲著臉,這是印尼靈媒做法時的行為;事實上,舞蹈的起源,有一部份來自於祭儀,遠古時代無論是祈雨、占卜、請神、送神、問卦,都藉由舞蹈與神靈溝通,取悅不可知的神秘力量,而且幾乎世界各國文明皆然。艾可的舞步愈來愈急促,揚起細微的白粉,於是白粉輕盈地飄揚,飛入觀眾席上方,叫人癡迷——深潛海底所經歷的氮醉,是否就是這樣無以名狀的境界?此時,艾可是廣袤海洋中的微小蜉蝣,也是一個浩瀚無垠的宇宙。

艾可進場後,大提琴家與他再度現身,艾可換上以深藍色布條縛綁在下身做成的短褲。東南亞人非常擅於使用布料,一塊布可以產生千百種變化。艾可位移的舞步,烙印他踏過白粉之後,遺留的足跡。這一段舞蹈除了表現艾可所受的印尼傳統舞訓練,也蘊藏他的當代思考。艾可不追問傳統舞的下一步在哪裡,傳統舞可以到什麼地方,艾可直接帶領傳統舞抵達他想去的地方。

「賈伊洛洛三部曲」整合艾可的身體訓練、人文思考與海洋情結。從傳統提煉當代性,必須經歷時間的打磨,甚至經歷自我否定、自我拆解再重新建構自我。對此,艾可向觀眾做出絕佳的示範。編舞家艾可‧蘇布利陽托等待鹽結晶的過程,就是孕生自己嶄新的舞蹈語彙的過程。


註釋

1、這是演後座談時,艾可告訴我的答案。艾可非常重視演後座談與觀眾的互動、交流,也藉此讓舞者表達想法。

2、2008年我到印尼日惹(Yogyakarta,簡稱Jogja)和雅加達(Jakarta)參加印尼舞蹈節,在那裡看到很多東南亞舞者極為純粹的身體,非常驚艷;當時我在雅加達就看過艾可的舞作,但並不認識他。2017年,八月十七日印尼國慶日前後,因緣際會,我去了賈伊洛洛一趟,領略當地與臺灣極大的文化差異。賈伊洛洛位於北摩鹿加群島(North Maluku,古稱「香料群島」),島上的景物散發一種原始、質樸、雜沓之美,居民主要信仰基督教,據悉是荷蘭殖民印尼時期傳入的。賈伊洛洛人對外地來的人非常熱情友善,他們的性格大多自在隨性,過著「帝力於我何有哉?」的生活。印尼無論是文化、宗教、族群、生態、地貌都非常多元。

《鹽》

演出|艾可舞團(Ekosdance Company)
時間|2019/08/14 19:30
地點|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觀光與生態的需求中,當艾可‧蘇部利陽托從印尼賈伊洛洛的海洋文化/生活、傳統舞蹈/武術中挖掘和發展出其獨特的當代舞蹈語彙,並以此回應地方社區發展時,或許我們亦可反思,臺灣,一個四面環海的島嶼,海洋文化/生活與我們日常的關聯性與餵哺。(鄭宜芳)
8月
21
2019
如果說,「去除場域的框架」是藝術行動的目的之一,艾可透過對於海洋場域的剖析,以及反重力的身體經驗,探索場域的複雜性。也因他相信「跳舞是遊歷、是旅行」,《鹽》的行程,潛入深處,朝向異境。(謝淳清)
8月
16
2019
《群浪》從電音和慢速中看到自由,放大生命的存在;從看似青春動感中探討其背後深層、關於身分認同的沉重議題。或許跟最後的結局一樣,沒有解答、沒有對錯;只不過,是以一種更為純粹,不常見的態度,切入觀察這個世界,在兩個端點中,找到一個舒適的平衡點。
11月
20
2024
編舞家林文中不僅運用了「無家者」的對話作為舞蹈主要配樂,在對話之間還慧黠地穿插了歌劇中的詠嘆調,壓抑、痛苦的情緒剎那間得到了一絲釋放,伴隨著優美的歌聲,彷彿讓生命獲得救贖般,一直沉溺於泥濘中的自己,也得到了舒緩與解脫。
11月
11
2024
就舞蹈身體而言,這個自我在台灣幾乎沒有經典涵義的傳統可言,把宮廟信仰或原住民祭典的身體性視為舞蹈,其實是事後的現代發明與自我證成。那麼,與其惘然去找出刻有自己名字的魚,還不如把自己視為魚,並裝上感應器,游向汪洋大海,接通地球寰宇的種種感素。
11月
01
2024
而今回到劇場,完整的「劇場重製版」讓過往的意味不明忽然有恍然大悟之感,拉威爾《波麗露》僅有單向漸強的意涵也更為明確:鼓點是不得不前進的步伐,無論是誰,人生都沒有回頭路。
10月
28
2024
《人之島》則將聚焦於人的視角稍稍轉移到環境,從風土民情與人文歷史稍稍滑脫到海洋島嶼間的隆起與下沉,以及隨著外物變動所生成的精神地景。
10月
14
2024
帶著島國記憶的兩具身體,在舞台上交會、探勘,節奏強烈,以肢體擾動劇場氛圍,於不穩定之間,竭盡所能,尋找平衡,並且互相牽引。
10月
13
2024
隨著表演者在舞台上回想起的「舉手」與發聲,其力度似乎意味著創作者/表演者想要正面迎擊某一面牆;而這一面牆的內核關乎了當事者所在意的生命經驗,有徬徨、焦慮與怒氣,進而回望這些舉止的源頭與動機,猶如一種來自當事者的「愛」跌進了谷底,然後激起一整個連充滿試探性的時代,也無法平息的驚人勇氣。
10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