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祈知(專案評論人)
2017年印尼編舞家艾可‧蘇布利陽托(Eko Supriyanto)率領他於2013年成立的艾可舞團(EkosDance Company)來台演出「賈伊洛洛(Jailolo)三部曲」的前兩部曲《Balabala》(2016)和《哭泣賈伊洛洛》(Cry Jailolo, 2014),令觀眾耳目一新,也為臺北舞蹈界帶來不小的震撼。艾可自七歲起學習班卡席拉武術(Pencak Silat)及爪哇宮廷舞,從《Balabala》和《哭泣賈伊洛洛》,不難看出編舞家運用了這兩種舞藝的元素。五位女舞者表演《Balabala》時,從頭到尾雙手握拳,扭轉雙臂,那是班卡席拉武術師持著刀刃或長矛的手勢。【1】她們做出大量彈跳動作,時快、時慢、時停頓、時迴轉,表情強悍;當舞者依姆納‧梅莉雅‧玫蘭(Yimna Meylia Meylan)急速、筆直衝到我面前時,我的眼淚瞬間落下,因為她的爆發力太強大了。最後,所有舞者站立,抖動臂膀,表情帶著些許慍怒,以印尼文說:「我現在很累,不要跟我講話。」;《哭泣賈伊洛洛》由七位男舞者扮演賈伊洛洛海域的魚群,他們身姿柔韌,扭轉身軀和手掌的動作,彷彿海裡的游魚對抗水波的阻力。兩支舞作,舞者的隊形變化都非常巧妙,形成一種自由與規範並存的流動性。當時我明確感受到,艾可奠基於傳統,從傳統跨越到當代,建立自己獨到的舞蹈語彙同時,並沒有背棄傳統,我十分欽佩。這場演出,成為我接觸賈伊洛洛文化的契機。【2】
期盼多時,「賈伊洛洛三部曲」終章,艾可的獨舞《鹽》(Salt, 2017)今年夏天終於來到臺北演出。空曠的舞台拉出綿遠的景深,中間堆疊著細微白粉,觀眾席前方鋪展一片長條形、反射銀色光芒的金屬紙箔,像是陽光照射在海灘與海水交界處閃耀著粼粼波光。金屬紙箔的另一端,就是舞蹈家艾可和大提琴家迪瑪望‧克里斯諾瓦‧亞基(Dimawan Krisnowo Adji)置身的海洋。初始,艾可背對觀眾,從暗到近乎全黑的右下舞台緩緩出場,他逐步倒退,也就逐漸趨近觀眾,直到定立在右舞台中央。燈光稍亮,幾近赤裸的艾可,背部的肌理和律動清晰可見;此刻,大提琴琴音嘈切、尖銳,與艾可緩慢的動作形成巨大的反差。
兩人雙雙退場之後,艾可換了一套白紗裙出場,他走到舞台中央,撩起裙擺,踩踏那堆白粉,在細微的白粉上起舞。隨後,他趨身從白粉堆裡拾起一朵白玫瑰,放進口中咀嚼,吐納著舌,扭曲著臉,這是印尼靈媒做法時的行為;事實上,舞蹈的起源,有一部份來自於祭儀,遠古時代無論是祈雨、占卜、請神、送神、問卦,都藉由舞蹈與神靈溝通,取悅不可知的神秘力量,而且幾乎世界各國文明皆然。艾可的舞步愈來愈急促,揚起細微的白粉,於是白粉輕盈地飄揚,飛入觀眾席上方,叫人癡迷——深潛海底所經歷的氮醉,是否就是這樣無以名狀的境界?此時,艾可是廣袤海洋中的微小蜉蝣,也是一個浩瀚無垠的宇宙。
艾可進場後,大提琴家與他再度現身,艾可換上以深藍色布條縛綁在下身做成的短褲。東南亞人非常擅於使用布料,一塊布可以產生千百種變化。艾可位移的舞步,烙印他踏過白粉之後,遺留的足跡。這一段舞蹈除了表現艾可所受的印尼傳統舞訓練,也蘊藏他的當代思考。艾可不追問傳統舞的下一步在哪裡,傳統舞可以到什麼地方,艾可直接帶領傳統舞抵達他想去的地方。
「賈伊洛洛三部曲」整合艾可的身體訓練、人文思考與海洋情結。從傳統提煉當代性,必須經歷時間的打磨,甚至經歷自我否定、自我拆解再重新建構自我。對此,艾可向觀眾做出絕佳的示範。編舞家艾可‧蘇布利陽托等待鹽結晶的過程,就是孕生自己嶄新的舞蹈語彙的過程。
註釋
1、這是演後座談時,艾可告訴我的答案。艾可非常重視演後座談與觀眾的互動、交流,也藉此讓舞者表達想法。
2、2008年我到印尼日惹(Yogyakarta,簡稱Jogja)和雅加達(Jakarta)參加印尼舞蹈節,在那裡看到很多東南亞舞者極為純粹的身體,非常驚艷;當時我在雅加達就看過艾可的舞作,但並不認識他。2017年,八月十七日印尼國慶日前後,因緣際會,我去了賈伊洛洛一趟,領略當地與臺灣極大的文化差異。賈伊洛洛位於北摩鹿加群島(North Maluku,古稱「香料群島」),島上的景物散發一種原始、質樸、雜沓之美,居民主要信仰基督教,據悉是荷蘭殖民印尼時期傳入的。賈伊洛洛人對外地來的人非常熱情友善,他們的性格大多自在隨性,過著「帝力於我何有哉?」的生活。印尼無論是文化、宗教、族群、生態、地貌都非常多元。
《鹽》
演出|艾可舞團(Ekosdance Company)
時間|2019/08/14 19:30
地點|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