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讓我們成為一個人?」《年夜飯》是一齣只有三個演員,然後以三段相同背景但不同角度的「重複敘事」拼湊而成的故事,講述人在家庭中面對的最深的羈絆與拉扯。
故事發生在除夕夜,母親在廚房準備飯菜,二十五歲的兒子難得回家過年,三十三歲的女兒也回娘家過除夕。三人點香、拜地基主,三炷香在現場燃起孤煙,觀眾彷彿回到老家拜拜的場景。這是《年夜飯》的一大特色,以近距離的舞台、逼真的角色,搭配現場烹調的食物、香煙等多重感官刺激,讓人如同親臨現場,營造一種「在家又不在家」的感受。
第一段由母親主述,在做菜過程中回憶她從前的風光、在歌舞廳上的光彩歲月,對比如今嫁入夫家後失去自由的生活而黯然。第二段則由女兒訴說她不孕的痛苦,對比周遭朋友及母親都能一胎接一胎的生,以明語、象徵或夢境等種種方式將無人能解的絕望表露無遺。最後,則是兒子親訴自己什麼都不會,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處理自己是同性戀;當他憶起小時虐待他的父親還要求他成為「像樣的男人」時甚至失序崩潰。這齣戲的結尾並沒有太歡欣鼓舞的畫面,只是菜煮好了,端上桌,最後開動。
《年夜飯》運用大量的對比手法,凸顯生活中面臨的種種兩難。每個人的生命中似乎都有其命題,象徵一生要去面對的困阨。母親耽溺於過去的美好而無力面對殘破的現實,女兒身為「女人」卻不孕,兒子外表風光,擁有高學歷卻對自我迷惘。在這之中,家庭的羈絆又牽連著彼此,所有人都認為自己是一個「失敗的人」──失敗的母親、失敗的女人、失敗的兒子等等。三段敘事,三種視角,示盡家人之間有著最親密的關係卻往往蘊藏巨大的鴻溝,難以理解彼此之苦,讓人不禁想到卡夫卡曾言:「我們就像被遺棄的孩子,迷失在森林裡。當你站在我面前,看著我時,你知道我心裡的悲傷嗎,你知道你自己心裡的悲傷嗎?」
除了對比之外,戲中另一重要的表現手法為「重複」。重複的故事、重複的台詞、重複的回憶,營造出熟悉和陌生並存的時空背景,架人物的情感與掙扎於舞台的漩渦中流轉,令人一而再的體驗。每一次的重複,都是銘刻在生命深處的困惑再次湧現,母親在戲裡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不是我們可以解釋的」,或許就是因為她不曉得如何解釋自己的人生如何走到這般田地;女兒則常說「我要到外面呼吸」,或許是想表達其內心被長期壓抑的苦痛和挫折弄得喘不過氣;兒子則不斷央求母親教他「剁雞」,不禁令人聯想他對於自我性向之迷惘。
最後一個重要的意象即是「象徵」的運用。除了前述的「剁雞」之外,女兒主述的橋段的最後一道菜名是「蝦仁烘蛋」,巧妙地將「把蛋(卵)悶熟」的過程與情節呼應;或是家中缺席的父親被家人稱為「老鬼」,暗喻父親的影響,如陰魂不散地籠罩每個人。象徵手法的運用,搭配其他舞台手法(如燈光的配置)和敘事技巧,將故事的渲染與聯想又擴大了一個層次。
總地來說,這齣戲營造了一種「虛中帶實、實中帶虛」的感受。「年夜飯」的場景體現了我們最熟悉的生命景況,卻在不斷重複述說之下被解構。不知為何每年都得回家、不知如何面對家人和自我,一遍又一遍重複的苦痛經驗、反思、內省、碰撞,再到幽微的轉化過程,難道這是「成人」的必經之路?
在這樣黯淡不安的氛圍下,其實依然有微光照耀。如同最後三人在餐桌前,母親問兒子「你這樣說出來有感覺好一點嗎?」生命旅途蜿蜒曲折,人生答案依舊如謎,至少我們能作為觀者為他人的言說注入意義與陪伴。同時,也如兒子所說,一次又一次的反抗,等到某一天或許就累積了足夠的改變能量,就像當場上一段又一段故事被重複訴說時,桌上的年夜菜餚卻已一點一點的邁向團圓。
余德慧在《生命史學》一書中言道:「我們的生命感並不是直直的一條線投向未來,而是彎彎曲曲的縈繞,每個時刻都是由生命的過去返回現在的心頭,而成就此時的生命感。」《年夜飯》一戲正是以如此動人的方式,將家庭裡最富張力的情感糾葛呈現給我們。
《年夜飯》
演出|台南人劇團
時間|2020/01/09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