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許東鈞(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演者如何在三十分鐘內展現自身的生命長河?這個過程既可能橫跨生命課題,也可能是一則日常即景,或是某個過往瞬間的切片。而這些「發生」都依賴於經驗,以及對經驗的「再」經驗。呈現的核心已不再是舞蹈或戲劇技術的分野,而是透過演者當下所擁有的「技藝」回訪生命裡原初的「記憶」——那些在身體長河中被累積、沉澱、再度浮現的經驗軌跡。
《SOLO鏈結:回訪的身體們》所呈現的個人表演,並非自我再現的演出,而更接近於一次「回訪」。此策展以「身體參與及戲劇實踐回應」為核心【1】,不以技術身體為起點,而是強調演者的身體狀態、生命經驗與其如何回應當下現場。同時,它也指出獨舞與獨角戲本身皆不足以構成一個完整的自我敘述——在「SOLO」這個名目之下,個體得以自我講述,但「鏈結」的加入也高度暗示:身體從來不是單獨存在。加上動見体向來以強調身體性的創作聞名【2】,使本計畫是一個身體透過回望生命、回望他者而被重新生成的場域。如此一來,觀者不再從名片式的視角去辨識「演者是誰」,而是透過身體所釋放的語言與動作,理解身體的主人,以及牽引此身體的多重力量。而當觀看逐漸深入,我們最終會發現,最有趣、最動人的往往不是演者的身體本身,而是那些在生命長河中與他們相遇、交錯、創造經驗的他者。

SOLO鏈結:回訪的身體們(動見体提供/攝影林育全)
彭子玲《倒下之後》以自身的武術經驗為敘事基底。她俐落的出拳與宗氣十足的口語,映照著一個反覆「敗給對手」的身體經驗——即使擁有扎實訓練,她仍無法完全克服面前的「對手」。這個無法跨越的對象,在她剖腹生產後轉化為「女兒」。此時的對手不再具有攻擊性,而是一種內部分離後生成的恐懼:一個個體賦予另一個個體生命,但母親卻無法掌握孩子如何成長。就像彭的女兒在社會中遭遇種種挫敗,這些關卡都是彭無法代為面對的。於是,「對手」成為一面映照自身的鏡子。彭以此意象精準捕捉她在生命轉折中的心理變化——無論悲喜,皆關乎一個獨立個體的故事。
簡詩翰《返身》將自己變裝為一位擁有金髮與七彩五官的角色「漢娜」,並讓自身一分為二:上半身的漢娜踩在簡的腳步上,展開一場自/我對話。不同於彭子玲將「對手」埋藏於敘事內部,簡則是直接將這位對手召喚到場上。
在褪下漢娜的臉皮後,簡開始娓娓道來自己的歷程——從電台廣播員的夢想,到親手打造漢娜的投入(包含 3D 列印與製作費),並談到自己算紫微斗數的經驗。這些分享,比起向觀眾告白,更像是他在重新梳理對自身的理解:透過漢娜,他得以詮釋自己並獲得安全感;透過算命,他試圖掌握未來。然而在這個「全面理解」的嘗試中,他反而一次次發現一個更不全面的自己。
於是在這場為漢娜舉行的「告別式」上,他選擇徹底褪下外皮,以對嘴唱和舞動演繹那個原本被藏在皮相之下的自己。最後他豪爽地丟下一句:「去死吧。」這個轉身既是對過往的放下,也是對自己的再次擁抱。

SOLO鏈結:回訪的身體們(動見体提供/攝影林育全)
呂名堯《在黑洞尚未形成之前》把核心直指「生存的意義」。演出中,他宣稱自己接下來將不斷壓縮自身,使身體進入一種密度極高的狀態——這並非物理層面的壓縮,而是一種逼近極限的存在壓力。他透過語速逐漸加快、台詞愈趨繁複,再搭配高低位移與離心式的動作,逐步把自己推向生存的邊緣。當他談到外婆的非自然死亡時,死亡的影像彷彿一度吞噬了生命的意義。然而呂只能在邁向死亡的必然性之間持續活著。於是,作品從一開始對「存在」的探問,最終走向一個「死局」——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作品在邏輯上無法再推演、再展開的邊界。在窮盡答案的過程中,他似乎也錯過了答案本身,因為答案其實已在他的演繹裡被「耗盡」。作品抵達一個無法再推動的臨界點,而那個臨界點,正是他試圖逼近的黑洞邊緣。
何冠儀《連續反覆》不同於前三個作品所體現的線性時間,而是以層層堆疊的垂直時間,精準地重建了「家」的歷史。藉由錄音技術,她一人飾演六角(四姊妹、媽媽、阿嬤),並與錄音中的「前一個自己」進行對話;當同一場景被不斷重播,觀眾也得以看見一個更立體、更多層的時空。直到阿嬤緩緩走進廚房,那個家的輪廓才真正深刻起來。即便父親的缺席始終在場,但這份缺口並不削弱何所堆疊出的家的完整性——她以身體與技術共同構築出某個過往時刻的全貌。而這樣的日常即景,也讓身體在空間中的特殊性凸顯出來:當身體踏入空間,它召喚的並非只有空間的歷史,也是一段段身體自身的歷史。當這些身體歷史彼此交織,所共譜的,正是家的歷史。
所以,獨自演出本身可以與正在演出的「我」劃上等號嗎?

SOLO鏈結:回訪的身體們(動見体提供/攝影林育全)
在《SOLO鏈結:回訪的身體們》中,真正被看見的並不是一個孤立的身體,而是由複數力量共同構成的身體。四位表演者以自身為起點,卻不斷透過身體向觀眾說明:台上的身體永遠不是單獨存在的。它由觀看、記憶、他者、文本、甚至自我凝視所共同牽引;在觀演之間的注視折衝裡,在表演者與自身的內部凝望中,一種不斷增殖的身體於是被生成。
這也使得獨舞不再是自我等於作品的再現結構。雖然獨自表演的形式講求自編自跳,使作品看似緊繫於創作者,但在本次《SOLO鏈結:回訪的身體們》中,表演者皆試圖跨越這種線性連結。舞台上被呈現的「我」,不過是文本的我——而文本的我,只是多重身體之後才浮現的其中一層。於是,在這些被牽引、折返、增殖的身體之中,獨自表演不再指向那個被看見的「我」,而是指向一個始終在生成、永遠未完成的身體。
注解
1、OPENTIX 《SOLO鏈結:回訪的身體們》節目介紹。
2、〈八人八色的#肢體#獨白 #動見体《SOLO鏈結:回訪的身體們》值得您一訪再訪〉(2025年9月25日)YouTube。
《SOLO鏈結:回訪的身體們》
演出|彭子玲、簡詩翰、呂名堯、何冠儀
時間|2025/11/20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一樓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