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劇,能寫什麼感想評論呢?看戲的時間中我不斷地跟自己拉扯:一發覺快要以符合邏輯的方式理解老夫婦的生活與情緒,就得警告自己「我正在看尤涅斯科,這可是荒謬劇大師」,人為地將自己那一套慣有的理性思考剝除下來。然而到了最後,卻發現它之所以名為「荒謬」其實並非情節詭譎行動怪異,這個「荒謬」嘲笑的是整齣戲、整個劇場、整個人生。
從一個空的舞台開始。近百歲的老夫妻以碎裂的節奏行走交談,等待著將來聽他們發表警世訊息的觀眾。一句「才六點就是晚上了,以前總是九點十點才天黑的」道出了對遲暮的喟嘆,也是對青春的謳歌。兩位正值青年的演員詮釋起老人惟妙惟肖,使人不禁懷疑,真有這麼高輩分的演員嗎?而這樣的劇場幻覺在老先生踩著椅子表演摔跤其時達到巔峰,由觀眾們倒抽的一口涼氣中可見一斑(也可見,台灣的觀眾們對於「老人跌倒」的警覺心不可謂不高)。的確,導演運用年輕的身體搬演雞皮鶴髮,唯有這樣才能同時賦予角色外表上與內心上的生命力——他們必須看起來垂垂老矣,卻透露赤子之心;在一場場類似電影畫面的跳接當中,見證狂喜、凝視悲傷,拼湊出了兩人的過去:關於他們的童年以及他們孩子的童年,而相對映照出他們對短暫的未來之期盼。他們引頸等待貴客蒞臨,諦聽「訊息」。
氖白燈管大明大滅,昭告高朋即將滿座,而老夫妻張羅著椅子,逐漸占滿整個舞台。此時,兩人虛擬的表演迷人而帶著感傷,觀眾原以為其以虛御實乃「表現手法」,但原來只是夫妻兩人的想像——想像貴客盈門、想像皇上駕到,但滿場空的座椅,卻讓兩人的形影更孤單。當老先生抱怨著人生的處處與他作對時,他背著妻子走入觀眾席,幾步路,一舉將整個劇場納入了那個巨大的霓虹燈箱。我們都是賓客,正襟危坐,然而觀眾的存在與不存在已然不重要,我們都是椅子,空的或實的,觀看或扮演,已無差別。而雖然本劇以開宗明義地宣稱為「荒謬派經典」,我仍無法克制自己做這樣的聯想:椅子正如老夫妻口中的稱呼頭銜,女士先生、上校陛下,它將社會中的位子與實體的位子化為一體。那些沒有個性的平凡椅子,暗示了地位的平凡與精神生活的空洞,而皇帝的精緻皮椅則意味物質上的富足。思路及此,看看臀下的紅色軟墊椅,除了「觀眾」的身份,又代表了什麼呢?
然而作為一齣在不同語境下搬演的作品,勢必須面對語言的隔閡與翻譯的延遲。首演場的字幕放映時而錯亂,在導演注重語言的詮釋裡頭,不可避免地造成了觀戲的嚴重障礙。建議,以後若有類似需要使用字幕的演出,或可依人物分顏色;如本劇中可讓丈夫和妻子對白的顏色不同,這樣對不熟悉外語的觀眾來說會易懂許多。另外,在城市舞台的空間裡,當表演區拉到一樓觀眾席內時,二樓以上的觀眾視線大受侷限——這段表演並不算短,當時二樓觀眾一片騷動,紛紛拉長脖子想一窺究竟,但注定徒勞。劇團不能只保住高價票區的視線,也須照顧到最角落的觀眾,這是我認為亟需改善的地方。或許是因為本劇為國外劇團製作,移地演出,有所疏失。但無論如何,低價票區的觀眾都沒有理由被犧牲。
這不是一場舒服的戲,你無法安全地靠在椅背上負責哭笑就好,它要的是你的哭笑不得、你的如坐針氈、你的一頭霧水。演說家的不知所云荒謬至極,然而被丟在這般窘境中的我們,才是最尷尬荒誕的一群。
《椅子》
演出|瑞士洛桑劇院
時間|2012/08/03 19:30
地點|台北市城市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