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鴻
荒謬劇場擅長以寓言手法注目永恆的人性困局,往往不需要加入時代性的元素,勉強加入可能吃力不討好。Luc Bondy和他長期合作的舞台/燈光設計Karl-Ernst Herrmann,卻從尤涅斯柯的構想出發,將空間非寫實化、強調演出的劇場性和扮演性、並和當代文化互文,打造了一部全新的《椅子》。
原劇的設定幾乎完整得密不透風:一對九十多歲的老夫婦接待看不見的各色賓客,直到房間佔滿椅子,展現了「擁擠的空洞」。然而Bondy的製作先是把窗外的水景放到室內,滿台是一大灘水窪,並把所有的門壓低,製造更強烈的封閉感。這水,當是來自劇中首尾「止水必腐」和「我們將在孤獨的水中腐化」的文字意象。兩根繩圈高高垂下,強調了死亡的如影隨形。然而這對老夫婦又不斷玩水、玩繩圈,彷彿與痛苦、不堪的長期共處,已經找到苦中作樂的方式。嬉鬧表象和悲涼內在的巨大差距,形成動人的疏離效果。
Bondy採用尤涅斯柯所反對的布萊希特美學來詮釋此劇,不只一端。老夫婦與看不見的賓客連聲應答,本來就是一場扮演遊戲;導演用兩位年輕演員扮演老人,他們以肢體反應、面部表情、聲調變化精彩地演繹(而不只是「模擬」)老態,更將這個劇本潛在的「扮演」元素提到主軸。此外,舞台根本是由三面黑紗幕圍起,不見寫實的牆面,也構築了鮮明的劇場氛圍。當最後燈光亮起,顯現出紗幕後一座傳統紅幕舞台,滿台的椅子,頓時成了觀眾席的延伸,將原本的台上台下關係,複製到了台上。我們在看老夫婦演戲,老夫婦又布設一個舞台,讓演說家登場,彷彿嘲諷著我們要來劇場尋求生命的意義,聽劇作家演說。是觀眾(和老夫婦一樣)坐在那些空椅子上,而劇作家卻說,他說不出所以然來。
演說家的造型,又是一個神來之筆。Bondy將劇本描述十九世紀藝術家的可笑造型,改成一個穿閃亮禮服的藝人,他張口吐出的是類似饒舌的節拍,卻了無意義。這個不稱職的發言者,彷彿又喻指演藝界掌握了發言權與媒體的現況,讓這齣戲從永恆的意義(或無意義)拉回了當前的現實,延伸出批判的意味。從另一個向度,把這個劇本拉到今天的現場。
Bondy的技法溫柔細膩,觀點卻絕不妥協。老夫婦在劇中少有身體交集,僅有的幾次,權力強弱關係都非常明顯。雖然口口聲聲互稱「寶貝」,他們卻幾乎都是在各說各話,各自對著不同的對象調情。然而老人不斷脫褲露出紙尿布、老婦不斷露腿脫衣搔首弄姿,在在強調了性與慾的不滿。無須演說家張口結舌,一路下來我們早知他們生命的嚴重匱乏、了無意義。
精簡的燈光、彷彿來自遠方的甜美香頌和歌謠,為整齣戲添加蒼涼意味。雖然仍有語言隔閡(字幕翻不出尤涅斯柯多處的文字遊戲),但這個演出幫我們讀懂了原作的關鍵意涵,並超越了60年前的劇場觀念,以精彩的「現場性」凸顯了當代劇場的魅力。
《椅子》
演出|瑞士洛桑劇院
時間|2012/8/4 19:30
地點|台北城市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