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活中少了理想與希望,留下來的籽渣便是叨絮的瑣碎,戲劇的領域恐也亦然。
《全國最多賓士車的小鎮住著三姊妹(和他們的Brother)》(以下稱為《全》劇)是四把椅子劇團與簡莉穎聯手「經典重寫計畫」的成果。在重寫的過程中,應該保留什麼、捨棄什麼,又要加入哪些元素,成為重寫/改編經典文本時的大哉問。
契訶夫(1860-1904)是俄國寫實主義小說大師,其特色在於描繪生活中平凡的瑣事,藉此傳達其社會關懷的微言大義。例如在原作中,喝茶舞會、嬰幼照護、妯娌關係,對跨文化國界的觀眾都不會陌生。
在重寫的《全》劇場景,厚重的仿皮沙發以及紅木貼皮的玻璃櫃,無疑是本地中產階級家庭擺設的神複製;此外貫穿全場的家庭式卡拉OK,它的功能在於消除隔閡、化解尷尬,更是在過去幾十年臺灣社會維繫家庭成員情感的利器。
劇中的大姊為了操持家務,不得不考慮出售已逝父親的賓士車、央求舊友協助檢視家中的基金投資,具體描繪職主中饋勞心的一面;家中唯一男丁面臨西進赴陸工作的抉擇,即使心中有所抗拒,仍難以抵擋時代的潮流。相信這些接地氣的重寫內容與設定會受到台灣觀眾的肯定,也符合劇團的初始設定,「繼承契訶夫對日常的細節捕捉,以及對現實的牢騷詠嘆,順利移植到台灣社會」,藉此降低本地觀眾接近經典文本的門檻。
更進一步觀之,契訶夫寫作《三姐妹》的1900年俄羅斯帝國,正值亟於追趕歐洲發展的焦慮期,利用這種不安的環境氛圍,襯托出劇本隱藏的核心目標,亦即是三姐妹心心念念欲回到莫斯科,藉此代表對未來幸福的希冀。
劇中主角之一瑪莎說,「我覺得人應當或者有信念,或者去尋求一個信念,不然他的生活就是空虛的,空虛的……活著」。威爾什寧也在第四幕呼應,「生活,對於我們中間的許多人,似乎都是昏暗的、絕望的,然而我們應當認識,天邊已經在發亮了,整個光明的日子絕不會遠了。」再怎麼樣的困頓生活與戰爭摧殘,只要還有希望就有安慰,這也是原作想要傳遞的價值。
反觀《全》劇,幾乎不見對未來幸福的想望,大姊想賣了賓士車,僅僅為了能夠繼續維持生活,消極避免家中山窮水盡的窘境,而非投資一個更具有前景的未來。弟弟不斷推遲推遲赴武漢工作的日期,也因為在臺灣高不成低不就,必須投靠父親舊屬的不得不然。家庭成員沒有原作「回到莫斯科」的努力目標,以設定「活著」成為推動劇情的引擎,不免有些許欠缺力道之感。
更值得深究的一點,原作無疑帶有相當的性別主義色彩,在那個女性還沒有投票權的年代 (蘇聯直到十月革命之後的1917年,才賦予女性普選的權利),性別之間有著明顯的社會地位差異。但在原作中的三姐妹,都在父親的堅持下與哥哥一同接受教育,習得法文、德文和英文。瑪莎甚至抱怨「住在這個城裡,懂得三國語言,是一種不必要的奢侈…我們懂得太多了!」契訶夫透過威爾什寧的口中說出,「我認為,有知識的、受過教育的人,無論住在哪個城市,都不是多餘的人…總有一天,像你們這樣的人終於形成了大多數」契訶夫提升女性地位的意圖溢於言表。
殊為可惜的是,《全》劇反對賣車是男性主角,認為賓士車是爸爸留給「我」,強化傳統男性中心的家庭觀;他對女友謊稱自己在家中工作開視訊會議,姐妹們還要幫他圓謊、替他維持體面,甚至妹妹脫口說出要取代哥哥去武漢工作,也被姊姊們所阻擋,要她在臺灣找工作就好。阻止女性(還是負責持家的長姊)在家中有決策權、反對女性在職場上有更大的發展,並不符合現今努力追求性別平權的臺灣社會現況,也與原作傳遞的價值大相逕庭。
重寫/改作的難度有時比創作更高,如何讓形、神俱備的確是很大的挑戰,寫實主義的劇本如果只把生活的樣貌如實搬上舞台,身為台下觀眾的我,不免覺得一盤佳餚卻沒有鹽巴的缺憾。
《全國最多賓士車的小鎮住著三姊妹(和他們的Brother)》
演出|四把椅子劇團
時間|2018/08/25 19:30
地點|臺北市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