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劇與寓言的鬥爭《蟲的生活:明日的孤魂》
12月
02
2024
蟲的生活:明日的孤魂(淼淼製作提供/攝影林睿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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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許玉昕(自由工作者)

近年有不少演出重訪戲劇史或劇場史,從中串連當代表演者的處境。《蟲的生活:明日的孤魂》亦採用此一「歷史共振」的創作意識,且大膽將關照對象推到鮮少受關注的日殖時期新劇運動,以黃天海翻譯的捷克劇作《蟲的生活》為創作核心,並試圖從黃天海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出發,展開對對生存條件的反思。


蟲的生活:明日的孤魂(淼淼製作提供/攝影林睿洋)

1921年發表的《蟲的生活》(Ze života hmyzu)由洽佩克兄弟(The Brothers Čapek)創作,以表現主義、寓言、怪誕的形式描繪昆蟲之間獵捕、殺戮與領土爭鬥等過程,藉由昆蟲的主題來展開對於人性、社會與政治的深刻探討。創作於一戰後、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成立之初,這齣戲也帶有強烈的反軍事主義色彩。【1】《蟲的生活》在布拉格首演時即獲得高度讚賞,隨後被翻譯成多國語言,黃天海便是閱讀到日文版後決定將其翻譯,刊登於主辦的《明日》雜誌。不過,當時刊登的譯版劇本只有第一章,且並沒有被黃天海參與的「民烽演劇研究會」成功搬演。因此,這次淼淼製作對於新劇運動的「回訪」,不僅無法僅依賴對既有資料的重新詮釋,還必須想像當時未翻譯完整、未演出的劇本,在內容主旨及呈現形式方面如何與當代對話。

《蟲的生活:明日的孤魂》延續了原著劇本結構,由序曲、三幕、終曲組成。序曲時,一位流浪漢彷彿自言自語,又彷彿對著觀眾,逕自發表他對於人性及自然的看法。接著,第一幕由民烽演劇研究會排練《蟲的生活》第一幕「蝴蝶」開啟,之後演員跳出時代設定,以報告者的姿態講述《蟲的生活》劇本背景、各幕主題、民烽演劇研究會與黃天海創辦《明日》雜誌的背景等等。當旁白介紹當時相關人物的政治理念和立場時,演員會進入角色,表達黃天海、許月里、陳崁等人的思想情感。第二幕進入爬蟲的世界,演員穿戴道具扮演蛹、糞金龜、蟋蟀夫妻等昆蟲,代表不同社會階級與利益關係,劇中同時穿插了原著作者卡雷爾・恰佩克整理花園的片段,以及黃天海感嘆宜蘭純樸風貌與鐵路開通所帶來的變遷。第三幕則分成兩條主線,其一以無實物的表演方式搭配重複性的音樂,呈現當代演員們疲於奔命的日常生活,其二則聚焦在螞蟻國,以勞動、民族與國家之名,展現對爭戰的激情。劇中也穿插預錄的口白,提到要向植物學習,向下扎根,而非一味追求向上。終曲中,許月里娓娓道來她與黃天海的遭遇,隨後幾位演員上台,將黃天海的衣物逐一退去,留下裸身的黃天海躺在舞台中央,喃喃道:我是無拘無束的孤魂⋯⋯沒有所謂的故鄉。


蟲的生活:明日的孤魂(淼淼製作提供/攝影林睿洋)

結合了黃天海的無政府主義理念、新文化運動分裂的背景、卡雷爾・恰佩克的遭遇、《蟲的生活》劇本裡的隱喻等等不同脈絡與概念,《蟲的生活:明日的孤魂》因人物與資訊量龐雜,團隊很用心地整理了演員與角色對照表,在演出前提供觀眾索取。不過,這份詳盡的參照表同時暴露了本戲觀演關係的模糊不清——演出期待觀眾與角色建立認同,還是保持距離?演員們時而扮演黃天海、許月里、卡雷爾・恰佩克等人物,而當他們扮演時,大多各自以獨白的形式來表達內心所思,並不若常見的寫實戲劇一樣透過互動來建立人物彼此之間的關係;與其稱之「角色」,登場的人物更像是將特定思想具身化的樣板。例如,當黃天海談及鬥爭的理念時,情緒高昂,甚至激動地跑下台。但緊接著卡雷爾・恰佩克上場,他的無政府主義思想透過預錄聲檔傳播,台上人物瞬間轉變成遙遠、幾乎靜止的畫面。由於演出設有全然跳脫的報告者與旁白,這些「似乎是角色,又不全然是」的歷史人物扮演,一方面展現了反再現的意圖,另一方面,卻使得話語缺乏角色行動的支撐,淪為抽象概念的重複宣告。

此外,劇中許多台詞的思想密度甚高,且多涉及特定的社會歷史背景,這與《蟲的生活》劇本的寓言性質形成顯著的拉鋸。儘管演出遵循《蟲的生活》清晰的分場結構,卻未提供能連結各個碎片的敘事框架或層次,導致不論背景介紹或是角色發言,大量且關係不明的資訊從四面八方湧向觀眾,極其考驗觀眾統合資訊的能力。《蟲的生活》劇本被翻譯成多種語言,代表它精巧地掌握了象徵的詩性,足以建立跨語言、跨族群的認同。但本劇涉及文化協會的分裂、殖民現代性脈絡裡的無政府主義,以及卡雷爾・恰佩克面對納粹崛起的回應,這些具體時代脈絡彼此間的關係模糊,導致其相關的政治或哲學思辨,在演出中有淪為真空象徵的疑慮。黃天海具有戰鬥性的文藝理論與卡雷爾・恰佩克對植物「根莖」倫理的理想並置,兩者間缺乏歷史細節的鋪陳,僅僅構成一種模糊的「無政府主義」印象。而緊接在當代演員沉默繁瑣的日常勞動之後,螞蟻國高呼人人都得為了民族與國家而勞動,這兩者的斷裂更令人感受到概念鬥爭後的疲乏與虛無。序曲的流浪漢與終曲黃天海的相互對照,似乎隱喻了無政府主義者的宿命,然而作品中間的三幕涉及過多議題,導致焦點顯得發散,以及不同生產關係裡的勞動被均質化,最終只留下了鮮明但略顯空泛的象徵。


蟲的生活:明日的孤魂(淼淼製作提供/攝影林睿洋)

淼淼製作重返新劇運動的嘗試具有極大的企圖心與開創性——橫跨一百年對於劇場想像的異同,以及不同時代的劇場和文化脈絡的對比,本應是這次演出的亮點之一。然而,第一幕戲中戲的設定並未得到後續的開展,民烽演劇研究社僅成為言談帶過的一個名詞。演出盡責地講述了基本的背景資料,但在訊息的傳達上高度仰賴口白與不同部分的並置,造成不同脈絡的語言大量堆疊並彼此抵銷重量,更使得歷史及思潮與實踐的主體或身體斷開。觀眾只能揣想,理念傳達與藝術形式間的矛盾,是否正是民烽演劇研究會當初無法成功搬演《蟲的生活》的原因之一?


注解

1、觀於原著的研究,參見Kudlová, Klára. "The Human and the Non-Human in Ze života hmyzu by the Brothers Čapek: Contexts, Scheme, Interpretation." Porównania, vol. 2, no. 29, 2021, pp.149-166.

觀於原著的研究,參見Kudlová, Klára. "The Human and the Non-Human in Ze života hmyzu by the Brothers Čapek: Contexts, Scheme, Interpretation." Porównania, vol. 2, no. 29, 2021, pp.149-166.

《蟲的生活:明日的孤魂》

演出|淼淼製作
時間|2024/11/09 14: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 原生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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