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顏采騰(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從媒介學的角度來看,二十世紀以降(尤其是戰後)前衛音樂與傳統古典音樂的一大不同,是演奏者與物件之間關係的改變。大約從1950年代模控學(cybernetics)興起以來,回授(feedback)機制成了許多實驗創作的主要元素;在音樂模組、電子迴路、運算軟體等技術的輔助下,原本僅僅是被動操控的樂器/物件,變成了能即時運算、回饋、甚至主宰聲響的能動者(agent)。音樂演奏從「演奏者→物」的單一關係,變成了「演奏者→物→演奏者→⋯⋯」的無盡雙向對話。
在今年C-LAB聲徜音樂節中,台北中央C室內樂團(C-Camerata)推出《音相體》–裝置與器樂的對話音樂會),即是圍繞在「對話」這個關鍵詞上。《音相體》是從聲音藝術家鄭乃銓的四件裝置作品出發,邀請五位作曲家為之創作樂曲。根據裝置特性及作曲家手法的不同,每首作品或明確地或隱喻地,展開了演奏家、樂器、裝置、智能運算之間的各種對話。
音相體(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提供/攝影三月影像 許博彥、蔡宗勳)
漢斯・科赫(Hans W. Koch)寫給笙、即時電聲及裝置的《聾子舵手》,應是此演出的「對話」典範。鄭乃銓的裝置《毫光的響》以麥克風收集環境聲響,轉譯為一柱柱燈光裝置的上下移動及明滅,以及分佈於空間中的音響;笙演奏家則根據裝置的變化,奏出不同長短高低的音符。隨後,笙的樂音又被麥克風收錄,影響著燈光裝置,而又成為進一步的演奏指示⋯⋯。如此一來,笙既是整個流程的尾端,又是提供訊號的輸入者,形成了生產樂音的反覆迴圈。演奏家及裝置相互(被)影響,沒有一方完全是主導者。
另一個類似的嘗試是緹娜・托納哲爾(Tina Tonagel)寫給古箏、控制器及裝置的《天鵝座的步道》。該作品將古箏改造為一種制動樂器(actuated musical instrument)【1】,以電磁控制器驅動琴弦,將古箏的點狀聲響改變為持續的長音。同時,演奏家及作曲家使用以琴弓、調音板手等特殊物件,和控制器一齊鳴奏古箏。若筆者觀察無誤,這些聲響也會回授至控制器,造成進一步的變化。其結果是,古箏的演奏法及樂音徹底地陌生化,而演奏家與控制器的演奏相互影響,最後再難區分,當前的聲響究竟是何者所為。
音相體(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提供/攝影三月影像 許博彥、蔡宗勳)
在這兩個例子中,演奏者和物件構成了典型的「對話型的演奏」。用學者Johnson、Candy及Edmonds的話來說:「音樂家有時掌握主動權,將對話引向特定方向,有時則放棄控制權,允許[樂器]以自己的方式回話,改變音樂的軌跡。」【2】其中的成立要件是,物件能夠即時接收資訊並給予回饋,甚至一定程度上「不受控制」——或因爲環境聲響的輸入,或因為無形的軟體運算,物件總會超出演奏家的預期,彷彿有自己的思考意識。
值得注意的是,有些鄭乃銓的裝置作品,並不直接參與聲響系統,而是作為發想、呼應的靈感來源。如前述提到的《天鵝座的步道》,其中的裝置《觸・質》(並非古箏上的控制器)是上下移動且相互牽連的幾何線條發光裝置,這些動態的線條,依筆者之見,更多是視覺性地象徵著變音古箏的綿長聲響。同樣地,張俊彥創作的《太虛顯現》,是把鄭乃銓裝置《無垠的值》中「把空間切片,把時間切片」【3】的理念轉譯為譜曲,並結合作曲家過往的幾個獨奏創作,營造出永恆時間及形上世界的神秘氛圍;在這之中,裝置《無垠的值》似乎主要是作為幾何形體的天體意象,而非接收、運算的聲響機器。可以說,這兩個例子裡,裝置與器樂的「對話」並並不是主要在現場進行,而是更隱喻地存在於創作的生產過程之中。
音相體(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提供/攝影三月影像 許博彥、蔡宗勳)
還有一種演奏者與裝置的互動,呈現於董昭民為琵琶、小提琴及裝置譜寫的《縈榮》。該作的裝置《聲時穿越》是一臺被磁帶纏繞的卡帶播放機組合,它在演出中被兩位樂手開啟關閉、拉扯磁帶、與樂器相連云云(並上演了一齣情愛的迷你音樂劇場);於是,裝置輸出了斷斷續續、磨損或跳段的不完整樂聲,而這些聲音又被擷取、模仿或轉換成器樂演奏及空間音場。整體而論,破損扭曲的磁帶雜訊、間斷而模糊不清的白光名曲《魂縈舊夢》、有序或零碎的樂器樂音,全數混合在一起,有將噪音轉化為表現元素的況味。儘管器樂家與裝置的對話性較弱(後者沒有臨場接收資訊並給予回饋的能力),但這首樂曲凸顯了卡帶作為類比科技的物質性,並將這個物質性及相應的噪音化作「已逝時光」的意象,在整場表演中獨樹一格。
在音樂會的最後,鄭乃銓為所有裝置及器樂家譜寫了約五分鐘的《將時間徹底地粉碎》,讓裝置同時運作,並預先為演奏者寫好樂譜,【4】一齊有序地奏出固定音型及打擊節奏,尾聲不斷加速堆疊,以史特拉汶斯基早期原始主義般的強力合奏劃下尾聲。在作曲家較緊密的設計下,少了些不可預測的臨場樂趣(即使有即時運算的成分,也非主導性的要素),但它集結了所有裝置以及大部分演奏者,發揮了良好的收官效果。
音相體(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提供/攝影三月影像 許博彥、蔡宗勳)
總的來說,經由作曲家不同程度的介入或添筆,多數作品不只是單純的「(鄭乃銓)裝置與器樂的對話」,而是一套「演奏者—樂器—裝置—數位軟體—物件—環境」交織的複雜系統。即時運算回饋的任務不全由鄭乃銓的裝置擔綱,而是由外加的控制器或數位運算系統肩任。各作品的手法不一,使得其中的機制難以讓觀眾直觀掌握。演前雖然有藝術總監董昭民的簡短介紹,但若有作曲家的完整講解會更好。無論如何,複雜難解也算是欣賞實驗作品的樂趣之一。
我們看到的是,演奏實踐正逐漸、也必然成為愈來愈複雜的「人—物」對話,物件的自主意識及話語權愈大,而人的單一主導性愈弱。目前這種實踐尚屬小眾的前衛音樂實驗,但在當代科技的強勢主導之下,人機對話終將成為主流的典範。在抵達那幅光景之前,台北中央C室內樂團及其他實驗音樂團體又將帶來怎樣的嘗試?實在值得期待。
注解
1、可參考Dan Overholt, Edgar Berdahl and Robert Hamilton: “Advancements in actuated musical instruments.” Organised Sound, vol.16, no.2, 2011, pp.154-165.
2、Andrew Johnston, Linda Candy, and Ernest Edmonds: “Designing for conversational interaction,” New Interfaces for Musical Expression, 2009 , pp.209.
3、見節目單中《太虛綻現》的介紹頁。
4、因筆者作為觀賞者並未參與、也未得知其中的創作過程,僅能憑現場的所見所得(如樂手的樂譜、聲響的呈現)來猜測。往前提到的作品亦然。若有錯誤請不吝指正。
《音相體》
演出|台北中央C室內樂團
時間|2024/09/08 16:00
地點|C-LAB 聯合餐廳展演空間2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