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九歌》為湘江一帶祭神之歌,由屈原採集民間祭歌編寫潤飾,共有十一篇章。雲門的《九歌》選其中八章轉作成舞蹈,以迎神開始,東君、司命、湘夫人、雲中君、山鬼、國殤,以禮魂終,以現代舞的語彙描述傳說中的諸神,結構工整。音樂方面,兼採卑南族古調、西藏缽樂、印度笛樂、日本雅樂、鄒族送神曲等,編舞者以西方舞蹈技法為本,試圖作出「東方」的作品。
比起《楚辭.九歌》,許多觀眾恐怕覺得羅密歐與茱麗葉更為熟悉。(這點從觀眾演後頻頻追問「劇情是什麼」就可窺一二)冷門的題材(古代文學)、冷門的媒材(現代舞),竟然還幾乎滿座,雲門深耕台灣之成果可見一斑。
好在雲門《九歌》賦予各個神祇鮮活的形象──
湘夫人,無止盡的等待,從溫婉嫻靜到掙扎,最後還是得上轎當「神」,雖然是神,卻不見得有自主自由。
山鬼,孤獨的在舞台上,張大了口卻說不出話,山鬼滾著爬著動作比誰靈巧卻始終沒有辦法站直。
國殤,未滿三十歲而亡稱為「殤」,舞者一個個倒下了,又一個個站起來,站起來的與倒下的不見得是同一個人,他們不過是承接了同樣理想就必須面對相同的命運(犧牲生命)。不管是拋頭顱灑熱血,或是率族人抵禦殖民者的統治,或是隻身抵擋坦克,在在讓我想起埃及街頭抗議的年輕人,不管哪個國家哪個文化,先犧牲生命的,永遠都是年輕人。而旁白以三種語言念出義士們的名字,從陸皓東到陳澄波,從莫那魯道到林少貓,每一個名字都有千斤重,在舞者紛紛倒地之後,女巫出場。女巫,在人與神的世界中間,在生與死中間召喚。死去的魂靈於是緩緩起身,重新站立,舞者手捧油燈慢慢走出來,緩緩放置在舞台上,一個接著一個,最後舞台上成為一條蜿蜒的燈光之河,這一幕,台灣的觀眾應該會聯想到中元普渡。
《九歌》之舞台設計是當代大師李名覺,以荷花為主,台前有一整排鮮嫩的真荷花,整個背景是林玉山所繪之荷花圖。為什麼舞台以荷花為主?因為《九歌》是楚國的詩,而創作者林懷民以荷花來代表南國,我想像中的南國,是熱帶,是潮濕,是不見天日的雨林,不是荷花,因為我所生長的台灣台北已經比「楚國」還要南,更靠近赤道。一個南國想像,也偷渡了政治文化的版圖變遷──從中原到台灣,當初的「南」如今是「北」。
全舞唯一與荷花相對映的大約就是湘夫人,其他的舞作,荷花似乎都可有可無。尤其是山鬼搭配荷花,更有一種芥末配玫瑰花茶之感。(演後座談中提到當年李名覺聽了林懷民的構想後直言『舞已經很滿了,你不需要我的舞台設計』,但林懷民堅持一定要,兩個大師堅持來堅持去,最後催生了雲門《九歌》的荷花設計,這段故事也間接證實了我的想法。)
雲門的《九歌》帶來了兩個意義:
一、九歌的視覺化意象。金庸作品膾炙人口,每個讀者心目中都有自己想像的楊過,但因為普遍觀眾對於《楚辭.九歌》不熟悉,因此看過雲門《九歌》之後,林懷民式的《九歌》想像就深植人心──湘夫人蒼白嬌美,女巫一身紅衣,司命頭戴鹿角面具。往後每次讀到《楚辭.九歌》,這些形象就會在腦中活過來。
二、找東方──見證十九年來的社會風向演變與藝術發展。有人說表演藝術是一種熱衷於消逝的藝術,但是當作品事隔多年後重搬上舞台,卻恰恰是一面鏡子照出時空演變。早期雲門喊出「中國人跳中國人的舞給中國人看」,並尋找東方的素材予以重現,十九年後,當年「中國人」的民族精神意涵已經淡化,現在大家已經不找東方,大家找的是「科技」或「跨界」,若有,則找「東方」指的已經不再是中國而是台灣(本土的原住民的),雲門《九歌》留下一個意圖與西方一較長短的、尋找「東方」的嘗試,而這個嘗試讓雲門《九歌》成為一個歷史見證。
《九歌》
演出|雲門舞集
時間|2012/09/20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