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社會上關於死刑存廢爭議不斷。擁死者相信極刑帶來和平與救贖,訴諸以牙還牙、以暴制暴的力量;廢死人士將犯行的成因回歸到社會、家庭、個人所串起的複雜結構來探究,亦回歸人權角度思考:罪行者不僅是「犯」,也是「人」。《死刑犯的最後一天》劇名清楚直白地表示,內容是關於罪犯行刑前的最終旅程,全篇以死刑犯為敘事核心,切入觀點以人為本,而在關照人性微渺的同時,無疑對當今死刑論戰一片喧嘩中,拋出了立場鮮明的聲音。
戲一開場,聚焦於死刑犯的生活起居,以低限的戲劇感勾勒出平淡的日常感。舞台長窄,框限出狹隘的牢房空間,在這陋室裡,一位死刑犯(陳以文飾)自床上起身,作操,晃步,讀書,睡覺,躺了又起,起了又躺,燈光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動作重複,日復一日,瀰漫著無聊也無人能聊的孤寂。也由於舞台距離觀眾非常近,演員的神情、肌理、皺紋、呼吸皆清楚可見,細膩地刻畫著人的血肉樣貌。
同時,在這一大片寂靜之中,所有聲響皆顯得特別清楚,不論是拖步、腳鐐、鐵門開關、電扇運轉等,甚至呼吸,這些自然聲響所串起的音場,形塑了整體空間感,使之更為立體、更為封閉,並且像是對應、承載著角色狀態的空寂,迴盪於整個現場。這些種種自然的軌跡,不僅隱隱顯露出這位劇中未曾提及其名字的死刑犯,在未建立其犯行脈絡之前,生而為人的共性,也以無事、無聲、無聊的步調,將死刑犯的最後一天拉展得漫長。
在一片沈重的氛圍中,穿插了幾則輕鬆橋段,如舊識來訪、獄卒視察,言談妙語如珠,調性幽默詼諧,淡化悲重氛圍,以輕喜手法達到緩解效果(comic relief),而此二角由同一人飾演(黃建豪),變換的角色狀態也與此單一的空間形成對比,稍稍跳離整體延續下來的侷限和壓制。
然而,一時緩解並非永久逃脫,不久後再度回到單一的牢房、落寞的角色、日常的行為、壓抑的氣氛,重歸原點,前後反差的張力加劇了現今的孤寂狀態,卻又好似方才所歷經的種種一切皆如夢一場,抑或孰真孰假難以確認。隨著時間和空間軸線彷彿都被虛化,隨著這今夕是何夕、台上的「我」究竟在哪、「我」又是誰等人生叩問,隱隱帶出了存在主義式的悲涼。
全戲以不少無聲的篇幅,幽微地帶出了無聲卻深刻的戲劇張力,只不過當音量從無聲切到有聲,把未說的戲都說滿了,也說多了。死刑犯與友人對話時,質樸而平實,生動而自然,卻在時而充滿道理的深論、時而富饒哲思的獨白中,用字文氣偏重,語言處理略顯僵化,體悟過於直接,完全訴諸口白,甚至趨近劇末,十分突然地將在場一個個觀眾的即時影像緩緩投射於角落,像是以觀眾的自由對映死刑犯的禁錮,亦像是暗指觀眾狀態不過是猶如劇中所言:「每個人都被宣判了死刑,只是無限期緩刑而已。」整體內容思想辯證過程偏向言語化、教義化,而非將之好好入戲(dramatize),加上背景多處出現基調惆悵的音樂旋律,主導氛圍,感動先行,渲染悲傷,使得全戲發展下來不斷遊走於耽溺、說教的危險邊緣。
因此整場下來,全戲的意義大於行動,有聲的說理、動情不若無聲的靜謐來得響亮,前者費心費力未如後者無為而動所顯露的張力來得強烈,甚至有時前者的鑿痕反而破壞了後者的純粹,雖說在這個功利至上、階級分化的世代裡,此劇立足人文關懷的起點與放眼存在主義的視角,仍有其值得深省之處。
《死刑犯的最後一天》
演出|褶子劇團
時間|2017/01/14 19:30
地點|華山1914文創園區烏梅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