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胡祐銘導演、卜凱蒂(Katie Partlow)編劇及演出的《Why國人》,恰如其又中又西(或,不中不西)的劇名設計,是一齣論述文化與國族認同的超級諧擬獨角戲。節目單上落落長的演出介紹,從沙特的存在哲學開始,卡夫卡、齊克果、卡繆、卡爾維諾等名字接連擠在一起,眼花繚亂。直至結尾,導演終於承認,這些文字只是逗著玩而已。莞爾之際,看似無關嚴肅的幽默調笑,實際上已點明台灣與外籍文化(人士)之間脆弱且荒謬的關係。
戲從一個外籍白人女子的美好旅行幻想開始。她愉悅地整理行裝,將象徵自己原始認同的物件一一打包。牆面上出現投影字樣,有如全知之神般指示女子如何適應台灣新生活,舞台中央的老舊木箱所置放的各種台灣雜物,則像是探險遊戲的生存道具。劇烈的文化衝突讓女子幾乎崩潰,她哭哭啼啼地打給家鄉老父,控訴著異地近乎奇人異事般的殘酷現實,然而隨著時間過去,女子漸漸融入新環境,講起流利中文,與台灣朋友調笑,唱起台灣當紅流行歌。當她從寄宿家庭收到象徵保佑的玉鐲時,她感動不已,幾乎已完全將台灣認同為「家」。
然而,轉瞬間,這個「家」卻開始急速崩塌。SARS來襲,女子從寄宿家庭中被驅逐。又,由於中文過分流利,女子遭質疑不夠「外國人」而必須接受所謂的「外國人真實度測驗」以保留其在台居留及工作權。所有測驗問題皆以一般台灣人對於外國人的刻板印象為標準答案:所謂「外國人」,必須是只講英文、不懂中文、討厭臭豆腐的「美國人」。為了通過測驗,女子只能妥協,填鴨式地提供正確解答,甚至遞交糞便檢驗。
台上一切如此荒謬,原本嘻嘻哈哈的觀眾至此也沈靜下來。這是一齣外國人編寫並表演給台灣人看的戲,故事看似僅就外國人的角度陳述,然而台下台灣觀眾的挫折並不亞於台上外國演員的受難。實際上,一切荒謬物事等同一種以幽默與溫馨精巧包裝的嚴肅控訴,控訴台式刻板印象此防衛機制背後所隱藏的跨國認同暴力。在此暴力的雙向循環之中,在台外籍文化(人士)同時帶有幻想式的崇高性(superiority)及焦慮式的賤斥性(abjection),正是在這兩種性質交互衝突之中,導致了故事中女子的認同挫敗,以及台下觀眾無以言喻的愧疚。
演出位於溫州街巷弄間的Canopy Café 婆娑咖啡館,館內空間已重新結構,觀眾群坐在中央地板所置放的坐墊上,習慣性面向某面看似舞台方向的牆,隨著演員自在地穿梭在館內各個角落,觀眾也必須隨之轉向。演員因此在表演的過程中不斷扭轉觀眾凝視的方向,隱喻著雙方你消我長的權力關係。投影在牆上的影像與文字,恰如其分地輔助演員,使獨角戲的韻律更為豐富。值得一提的是,單獨在台上的演員與隱形角色之間的對白節奏乾淨俐落,毫不拖泥帶水,顯現表導演方面的深厚功力。
《Why國人》絕對是一齣好看的戲,胡祐銘與卜凱蒂二人共同創作所碰撞出來的幽默笑梗從頭到尾幾乎沒有斷過。然而更深刻的是這些笑鬧底下所背負的無比沈重的認同議題,以及伴隨著此議題縈繞在所有觀眾心頭的焦慮與無奈。諧擬僅僅是一種表演策略,莊嚴才是本劇真正的質地。
《Why國人》
演出|Solo Taiwan 說了台灣劇團
時間|2013/09/06 15:30
地點|Canopy Café 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