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作為一種身體表現的藝術形式,創作者們需要在其中尋覓到適合的身體語彙來作為載體,才能夠在與同行者們一起抵達終點的路途上,清楚地描繪即將預見的風景輪廓,而這樣的現象尤其發生在當代舞蹈創作之中,並非現有的傳統技法或過去的思想產物能夠說服且與之取代的,《崩—無盡之下》(以下簡稱為《崩》)或許就是這樣一個作品。
筆者觀看今晚的演出前,下午已看過一首強調情感與肢體技法的作品《Hug》(翃舞製作),在兩部作品的交互衝擊下,這不禁令人一再反思,舞蹈作品所謂的「創新」,絕不僅限於題材的替換,又或者是未知領域的跨界注入,如此換湯不換藥的作法恐怕只顯得大方向的狹窄。時間一久,觀看創作的疲乏與劇場未來發展的省視,不能說是停滯不前,但可能也相差無幾。於是尋覓適合的題材,又或者誠實專注於眼前發生的事件更顯得可貴,如此,不論是強調肢體的力與美,著重文本的敘事表達,又抑或是極簡而純粹的概念刻劃,能夠讓今晚的《崩》具備一個觀眾必須要看的理由以及意義之所在。
無盡迴圈下的永動肢體
《崩》為題名 「Burnt [the eternal long now]」 的中文譯名,在原本的英文時態描述中,時間性的強調,突顯了一種時光悠悠的風貌。Burnt意指燃燒,Burnt out則有(使)精疲力盡的意涵,相較於中文標題,原本的題名似乎更呼應作品。在筆者觀看演出時,先入為主的「崩」之一字,似乎令我的意識期待舞者於精力上的崩潰,又或是其背後布幕在最後一刻崩解、殞落……又或是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結果我竟然讓自己造成了難以挽回的分神。
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王弼正
但實際上整部作品幾乎是一個永動機的概念:句子的呼吸不停重複、三次的主題轉換形塑了「破折號」,以及不時的燈光閃爍以驚嘆號的形狀穿梭在空隙當中,李貞葳與Vakulya(法庫亞.佐坦)兩人以一種聰明而極簡的方式,建立了整個作品的主軸與結構,並透過舞動的身體與燈光填滿裡頭,想起前些時候田孝慈等藝術家所發表的《連篇歌曲》在裝置上與形式上有些許地異曲同工之妙,令人印象深刻。
《崩》就像是一座永動機般不停地運作,就連音樂也是。一般來說,作為暖場的音樂播放會在演出開始後打住,並於演前須知後重新開始,然而,創作者的野心從觀眾一進場便開始鋪墊,沒有要遵循常規的意思。
甫進場,我們可以聽見聲音低頻的氛圍不停籠罩,甚至與現場觀眾的談話聲形成相當反差的對比,接著燈暗的換場乃至於舞者上台開始動作,音樂的持續與身體無縫接軌,一連串彷彿沒有喘息的演出推進,讓人不自覺地陷入無盡的時間迴圈當中;舞者的身體擁有各自的運作工法,譬如李貞葳的下腰擺盪,從骨盆底部帶起的動能,貫穿脊椎至頭頂或掌心末梢,接連反作用力推回,再重複,便與另外一位舞者的站立至落地,那般上下折返的動能有所不同。
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王弼正
舞者的身體在第二階段之後,如物件一般被使用,則顯得永動機械的意圖更加明顯。三名舞者一人置中,李貞葳與另一人將雙手緊靠其手腕與腋下,像汲水器一般操作,這樣的組合也能見於後期段落的擁抱、折返跑、拖行等。
無盡之下的單一動機
「未知生,焉知死」,在孔子原本的語意下,是要勸人莫胡信祭祀鬼神,應著眼於「生」,但在觀賞《崩》的途中,這一句話與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中的「死與生不是對立的兩極,死是以生的一部分而存在著。」不時浮現於筆者的腦中。作為機械般永不停歇的荒謬情境,舞者體力的耗盡與激起,一如標題中時間之永恆、短瞬相互拉扯著和共存之,而生與死的能量,也正是在這樣的情境下,才顯得擲地有聲,好不痛快。
《崩》一言以蔽之,始終是創作者意圖展現「生」的意圖,確實是在無盡的循環律動當中,找到一股與周遭抗衡的力氣。即使創作者們並未在這個動機上覆蓋更大的環境議題,即使肉身終究不是器械,無法達到真正的永動而不消耗體力,但三位舞者從獨立的動作體開始,不停運作至離開舞台,其餘韻、聽覺甚至視覺,都還在以緩慢的速度推進當中,光是這樣的過程,就好比清湯掛麵一般讓人足以回味,甚至說Burnt [the eternal long now] ,就是要經歷這麼激烈與這麼累,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與反思。
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王弼正
一就是全,全就是一,透過《崩》這樣展露個性卻又樸實的作品,雖然看起來跟跳起來都有一定程度的疲勞,但始終是動人的,也令人不禁期待,未來能看見更多像這樣的創作,不需要華麗、動人的文本裝飾,只需要一個簡單的想法,就能吹皺一整片春水的漣漪。
《崩—無盡之下》
演出|李貞葳、法庫亞·佐坦
時間|2022/11/26 19:30
地點|兩廳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