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宗洧(國立臺灣大學社會學系)
燈光暗去,再次亮起時已經有三位舞者以怪異姿勢貼在舞台的地板上,舞台的背板是由反光的金屬紙模塑而成,在燈光照射時會因為表面的凹凸不平,而反射出不同的光亮。三位女舞者透過重複性地大力呼吸,加上身體的蠕動,她們緩慢起身。這樣的身體姿態,很快地就讓觀者連結到一種「機械式」的人體想像——舞者透過挑戰身體的極限,就像是在「操演」身體感,也是身體本身正在「操演」。身體感要如何透過身體語彙作為中介被表現出來,以及身體本身成為主體,是如何做到那些誇張化的重複性日常動作,此兩者的辯證在整部舞作中不斷浮現。
很重要的,佈景與配樂加強了身體與環境的對照。金屬紙的物質性,讓它可以創造出一種冷酷的視線,從舞台包圍三位舞者;另一方面,一連串快節奏的鼓聲,正是在催促著舞者必須持續箭在弦上,同時也呼應了舞者不斷與地板進行密切接觸,挑戰了身體的不可能性——正是因為地板,舞者才能撐起自己的身體,甚至以關節撐起舞步(真的是拉筋要很足夠而且好痛的動作),這個舞作也才能持續下去。舞者透過擬仿「勞動」的狀態,尤其是與「不存在的東西」進行對抗,例如:與空氣拉扯、擦拭地板等,我們可以在看不見的客體中,凸顯出人的主體存在是不斷被忽視,身體是不斷被規訓的社會現狀。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是,聲響的質地是來自哪裡?我們可以發現,約中段之後出現的電子樂,指向了現代社會的特性(忙碌、雜亂,卻又擁有無窮創造性)。有好幾次音樂是突然中止,留下三位舞者似乎沒有中斷的持續的他們的動作,我們可以從中一瞥人類是如何被大社會「主體話」,就算脫離了具體的外在環境,仍舊是沒有質疑的、沒有停歇的不斷維持著齒輪般的「前進」。燈光配合上聲響,我們也(不)可能嘗試建構舞作的連續性,我們受到燈光的影響,一方面對場上的舞者動作聚焦,另一方面又受到金屬紙反射回的光亮的影響,我們似乎被吸引進難以逃脫,由非人行動者協作而成的關係網絡。
舞作中最特別也最難能可貴之處,便是在如此碎片化的,難以創造出新意的重複性中,三人的連結/舞步展現了類漩渦式的狀態。兩人的舞步可能是格式化的,但是第三人出現後,我們就必須要面對其帶來的混亂與創新,也讓舞者可以在其中感受到潛在的連結性,並且感受身體的正常/不正常律動。在「身心耗盡」的社會之中,個人的、擬仿的身體是如此努力的接近社會的速度,然而,極限正是來自於身體自身的不可能性,以及,組成社群(三人)之後,自我反覆的無限迴圈就可以被打破。斷裂也是可能性出現的地方。
《崩—無盡之下》
演出|李貞葳、法庫亞.佐坦(Vakulya Zoltán)
時間|2022/11/27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