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的有限與無限:《未知紀事——到南方去》、《平流層》
11月
12
2022
未知紀事——到南方去(差事劇團提供/攝影林育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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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評論是一次實驗,把兩個從內容與類別來說都南轅北轍的表演放在一起思考。以「肉身」為概念切入,目的是在2022年的此刻再打開關於「台灣身體論」的思考。

肉身的有限

在兩個表演,我都看見演員在舞台努力地做功,將肉身的表現可能性推到極致。《未知紀事——到南方去》的演員嚴格來說都非科班出身,不一樣的身體訓練,呈現出不一樣的身體質感,馮文星挺拔壯碩的行腳,看得出來有過一定程度的戲曲身體訓練,收放自如、強弱有度,而謝宗宜、梁馨文與柯德峰(同時也是導演)則是一種在小劇場打滾多年的素人身體,嘶吼與掙扎非常極致,卻充滿了毛邊與粗礪,野生猛烈。

演員在舞台上不論是在跑步機上跑步,拿棍棒行走揮舞,撿起撒落的球互打,或是念念有詞到嘶吼,或是在彼此身上塞草玩弄,都有一種從弱到強,從慢到快的節奏,將身體的官能推到極致邊緣,讓演員的「表演」從可控的程式脫軌,聲身能量恣意逸散而出,暴露出肉身的有限。


未知紀事——到南方去(差事劇團提供/攝影柯泓宇)

反之,《平流層》一台的表演者皆是學院裡訓練精良的現代舞身體,舞者的基本功精湛,皆能精準控制大小肌肉群。編舞也是乾淨俐落,從一開始眾舞者從大張皺摺的牛皮紙底下爬出,到最後單一舞者面對一盞鹵素燈擺動沉思,舞者或用肉身與場上的道具,如蹺蹺板、櫃子,展開各種幾何圖形的變化,或與燈光光區的變化、音樂節奏與曲風的變奏,展開細部的肢體運動,都可以看出舞者的一舉一動,即使是看似最平凡從左舞台到右舞台的翻滾,都在極精密的肌肉與肢體控制下展開,鮮少有毛邊與溢出。

在時間軸裡流動的聲光與身體構成一幅又一幅精算的構圖,從點到線到面,舞者肉身的技術程度是維持這高度審美編舞的關鍵元素。在完美舞動的執行之中,坐在第一排的我清楚看見一連串看似輕巧簡單的動作,其實都需要每一個舞者調動不同的大小肌肉群,不同的身體功學,執行出這些極度不易的力與動的平衡。肉身的有限藏在精湛的技術背後,但定睛細看,肉身在解剖學意義上的有限,在舞者皮膚上的汗珠,身上肌肉的張弛都看的出來。


平流層(索拉舞蹈空間提供/攝影劉人豪)

身體的無限

有趣的是,兩個演出皆把與語言文字的功能降至低限,把身體的「表現性」(performativity)推展到極致,卻意外地暴露出肉身的有限。肉身作為我們精神存在的載體,在解剖學與生物學上,的確是一個有限的物理存在,它會成住壞空,會疲乏衰老,也會有腐敗消亡的一天。就中文辭意來說從「肉身」到「身體」,就是從物理存在朝向精神存有的過程。體指涉的不只是解剖學意義上的骨與肉,與祭祀與供品有關的偏旁註腳了肉身的形上與象徵意涵,正所謂存在的無形本體,而有形與無形,有限與無限的辯證,便成了從「肉身」到「身體」的重要思索。

就表演來說,我們不免又要想起倡議「殘酷劇場」的亞陶,他的「形上劇場」,告別文字與文本,直接從肉身的展演,尋找從肉身的有限到身體的無限之路徑,自亞陶以降,在全球前衛劇場的發展當中,出現了一系列追求身心靈超越的表演方法,舉凡格洛托夫斯基(Jerzy Grotowski)的「貧窮劇場」,日本舞踏的黯黑出神,或是當代各種結合民俗靈動的儀式展演。

筆者過去經常困惑的是,亞陶以降的一系列出神式演出是否是種「去政治化」的表演?以玄之又玄的形上追求,表面上超越但卻實際上迴避了現實世界的政治與倫理問題?從以上的脈絡我回頭思考這兩個演出。


未知紀事——到南方去(差事劇團提供/攝影陳平)

《未知紀事——到南方去》解構了鍾喬的《到南方去―切.格瓦拉死亡紀事》1,把鍾喬原本探索拉美左翼革命記憶與創傷的作品,支解成一齣狂歡式的肢體劇:扮裝舞會一般的戲服、遊戲鬧劇一樣的肢體與聲音、還有不斷從天空掉下的各種垃圾(最高潮時掉下格瓦拉革命的摩托車,但卻竟然是台灣人熟悉的小綿羊機車,諷刺的意味濃厚,令人發笑不已)、最後是散落一地的塑料球。這些嬉鬧元素讓身為觀眾的我感受到這是一個對格瓦拉革命的後現代消解之作,尤其當導演扮演的黑天使現身,用小號吹奏一曲變調的國際歌之時,我不得不想起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說的歷史天使,身處進步的旋風之中,卻回凝望人類文明的廢墟,滿天垃圾飛起,天使的號角不是報喜,而是吹出國際左翼革命失敗後的左派憂鬱(Left Melancholia),不想哀悼,那只好繼續遊戲狂歡。

於是我們看見場上散落的各種格瓦拉圖像,那是消費社會收編革命英雄圖騰的例證,好比安迪沃荷複製過曝變形的瑪麗蓮夢露頭像一樣,我們不是革命群眾,而是消費大眾,參與革命的唯一路徑,是消費英雄死亡的聖餐,於是出場前,我們被邀請吃掉演出單位準備好的香噴噴雞蛋糕。革命的失敗與民眾的死亡,變成了一再反覆的遊戲,羅皓名的噪音音樂開到最大,攻擊著在場的所有人,但此刻已是視聽轟炸與感官疲乏的後現代社會,再大的視聽攻擊,可能都是無效且即刻被遺忘的。


平流層(索拉舞蹈空間提供/攝影劉人豪)

而《平流層》雖然有編導潘大謙在節目冊中,以文字談到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種種問題,並說明舞作嘗試突破同溫層,找到新的生活倫理方式。但是整台工整與細緻編排的舞蹈身體,加上編舞家潘大恭混和民族與電子音樂的新世紀(New Age)靈修風格,我一再感受到做瑜珈或是靜坐練習時的超脫狀態,一種透過有限肉身朝向無限形上本體的努力,一種「道成肉身」的藝術實踐方法。

去政治化的台灣前衛身體?

我不得不想起九零年代以來的台灣前衛展演,從破爛生活節的噪音,到臨界點的反文本肢體感官撞擊;從《七彩溪水落地掃》的民俗追尋,到優人神鼓的身心靈超越。不管是後現代狂歡或是新世紀靈修,這兩種台灣前衛的身體方法是否都是一種去政治化的身體?而這樣的去政治化傾向到了今天的台灣,又該怎麼在表演上再脈絡化,讓演出本身重新打開前衛身體的政治意識,而不需要過多的文字輔助,重新說明? 


註解:

1、請參考鍾喬:《如影而行》。台北:遠流出版社,2022年,頁300-327。

《平流層》

演出|索拉舞蹈空間
時間|2022/10/30 14:30
地點|高雄正港小劇場

《未知紀事——到南方去》

演出|差事劇團
時間|2022/10/22 17: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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