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仁豪(駐站評論人)
來自殯葬業產業家庭的許程崴曾坦言,自小與死亡近身貼近,讓他「對於生命、死亡有著濃厚的好奇,透過創作不斷探索自身對於生命的看法、死亡的想像」。【1】這次作為高雄春天藝術節節目之一的《上造》也處理相關議題。
《上造》一名取自台語「送走」的諧音,意旨人透過祈福儀式,禮拜上天,希望能透過神力將生活裡一切苦厄送走,讓生活河清海晏,平安無憂。
《上造》取材民間「送神」向天公祈福的儀式,編出一支儀式感很重的現代舞。作品靈感雖然來自民間儀式,但卻不執著於田野考據,試圖把儀式背後的文化意涵呈現轉化,而是走向更為普世,不帶文化特殊性的泛儀式感。
舞作採取遊走式觀看,亦即,觀眾與表演者不是處在鏡框舞台的兩邊,觀眾可以或坐或站在舞台表演區,在演出中移動,甚至與舞者互動。遊走式的設計試圖打破舞台鏡框,突破表演者與觀賞者的界線,為的大概是強化儀式的集體融合與群體共感。一開始的「迎賓」便讓觀眾通過一個掛滿法事銅鈴的甬道,彷若跨過一個祭典的「域閥」,我們從世俗的現實生活走進一個神聖場域,散布紅光投射的舞台與觀眾席,錯落著用紙糊的大小儀式器具,而身著民族風舞衣的舞者,男女一對,三組人已經靜止立定在表演區,他們的扮相與衣著與場外佈置的紙紮人偶十分相像,示意著他們可能是儀式現場即將降靈的神尊。觀眾入場後可以在紅光區或坐或站,選擇自己喜歡的觀看位置。待最後一批觀眾就定位,一場降靈驅邪的淨化儀式就要開始。
上造(許程崴製作舞團提供/攝影歐珀豪)
雖說《上造》不落入儀式的文化特殊性框架,但要營造祭典的神聖感,不免要取採我們熟悉的宗教儀式動作。我在其中認出了台灣民間廟會的陣頭身體語言,七爺八爺出巡時左右肩膀移的上半身震動,印度教繁複且婀娜的手勢動作,亞洲儀式常見的穩固下盤,以穩定碎步牽動上半身大幅動作的身體慣性……等等。當然這些儀式化動作都被融合在現代舞的肢體當中,甚至有芭蕾常見的向上跳躍。一邊是亞洲傳統向下扎根、敬拜土地的身體內驅;一邊是西方啟蒙以來向天空拔去,抵抗地心引力的身體外擴,兩種運動力在流暢的編舞下持續反覆辯證,也打開了舞台上神聖與世俗之間的流動氛圍。
敬神拜天的儀式應是神聖而令人敬畏的。《上造》的儀式卻時而嚴肅禮敬,時而幽默莞爾。〈歹物仔〉應該是整個編舞裡最核心的部分,編舞家卻選了台灣人倒垃圾時最熟悉的〈給愛麗絲〉作為襯底音樂。舞者的動作雖然融合了種種儀式符號,卻在那輕快的節奏下,顯得靈巧幽默,如果舞者代表降靈的紙紮人偶,此刻的神祇顯得活潑淘氣,作祟的邪靈彷彿是隔壁愛搗蛋的小鬼靈精,只要安撫一下,祂們就會乖乖了。
上造(許程崴製作舞團提供/攝影歐珀豪)
在正式進入除穢儀式之前,舞者把觀眾都調度到觀眾席,拉出一個儀式觀看的距離。這一段舞除去了先前的幽默感,透過撒紙錢與搖鈴,顯得凝重而嚴肅。其後,舞者緩慢將舞台上散落的紙糊道具搬至舞台中央,排成一個天公爐的樣貌,然後再次把觀眾調度至天公爐中央,讓觀眾佔據祈福儀式的中心。舞者到觀眾席間,一人拉著一條銅鈴線,拍打搖晃,似乎是在對著觀眾展開淨化儀式。其後,一人扛起一台噴煙機,其中三台裝在紙糊的龍、鳳、虎頭裡,他們以慢動作對著舞台上的觀眾噴煙,緩緩走向觀眾,融入其間。這一段噴煙過程,緩慢而冗長,就整個舞作的編排結構來說已經溢出了傳統編舞的範疇,從跳到不跳,我們一方面感受自己淹沒在天公爐的裊裊香火,一方面又像是看著一群衛生專員來噴煙清消確診足跡,神聖與世俗的界線在這個「停止跳舞」的瞬間被打開,尤其當舞者放下噴煙機,隨機挑選觀眾與其互動時,我們又像是到了一個宮廟法會現場,集體參與一場熱鬧的祭改,神聖嗎?好像更貼近向來市井氣旺盛的台灣民間廟會。
上造(許程崴製作舞團提供/攝影歐珀豪)
在我們的民間信仰裡,死亡的與祭改的儀式不總是神聖肅靜的,常常是風風火火,喧鬧俗艷的。許程崴在跳與不跳之間,掌握了這個世俗氛圍,將之轉化成時下流行的沉浸式演出,舞者的肢體動作與衣著意外帶來了一種cosplay同好會的熱鬧感。如同coser以自身最真實的慾望【2】,讓沒有生命的存在復活,許程崴的舞者們,兩兩一組,錯落在觀眾之間,奮力跳著最後一支充滿狂暴慾望的舞,在大量的地板動作,他們完成了送神的儀式。
在跳與不跳之間,在神聖與世俗之間,《上造》以肉身追問神到底存不存在。面對苦難的一再降臨,渺小的人類或許曾懷疑神根本不存在。《上造》演示了連通神聖以求平安之法——神不在的時候,我們可以跳舞。
註解:
1、請見團隊網頁的說明。許程崴製作舞團:https://www.hsuwallydance.com/
2、編按:執行動漫、電玩cosplay的人,稱coser。
《上造》
演出|許程崴製作舞團
時間|2022/04/17 14:30
地點|高雄正港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