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造》的訓詁學,傳統與當代的交互疊合
7月
10
2024
上造(許程崴製作舞團提供/攝影歐珀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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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簡麟懿(專案評論人)

《上造》,送走也;意指一場「送走Sàng Tsáu」的祭典,同時也是許程崴製作舞團於2022年所發表的沉浸式舞蹈作品,將原本民間臘月廿四祭灶節的送神儀式,轉化成顛覆傳統鏡框式舞台的開放式演出。

《上造》的創作基底源自於編舞者許程崴家中經營殯葬業的獨特環境,以及彼時新冠疫情所帶來的諸多紛擾和淨空。許程崴更藉由訓詁學中的聲訓一法,創造出《上造》的一語雙關,把心中的祈願直達天聽,不僅送神也進一步創造(神),透過舞者所扮演的七寶:金、銀、瑪瑙、珊瑚、硨磲等物,帶領觀眾在諸神的悄悄行進間,揮一揮當代藝術的衣袖,不帶走絲毫傳統祭儀的雲彩和包袱。

回顧其過往的創作歷程,不難看出許程崴對於祭儀文化、死亡與新生之熟稔以及偏好,時常徘徊在不可視的生命經驗與邊緣當中,尋求肉體所不可承受的抽象與非日常;加上長期與舞蹈家古名伸、何曉玫等人工作的經驗脈絡,許程崴打造出近距離的身體美學亦是有其淵源,並非無心插柳的文化拼裝。

一般來說舞蹈的本質會強調出神入化,然而細觀許程崴的「出生入死」,此次《上造》的沉浸式舞台則考驗了舞者如何在充斥觀眾的夾縫中求生存;筆者將每一次《上造》的舞者與觀眾間的互動,都視作是一場表演者在作品裡頭的冒險,冒險不一定有用,但卻能激發觀眾的好奇心。跟隨著觀眾在許程崴所指定的紅燈區域中自由走動,筆者也在默默觀察舞者如何迎合這些艱難的困境,畢竟請神容易送神難,如何在觀眾隨機遊走的混亂中,試圖創造一些秩序,對編舞者、舞者與觀眾來說,無時無刻都是一件極具創造性且不甚容易的事情。


上造(許程崴製作舞團提供/攝影歐珀豪)

消弭鏡框的邊界,劇場裡的沉浸式美學

《上造》一作,分別以「迎賓」、「歹物仔」、「儀式」、「大祭大霧」與「送神」五個章節所組成,舞者一開始散佈在水源劇場的各個空間,以偶戲般的姿勢形象維持不動,觀眾必須穿梭在佈滿虎頭銅鈴、黃色符紙以及紙紮工藝裝置當中,才能尋覓到編舞者所指定的特殊空間,選擇站立或坐定的一隅來靜待舞者後續的變化。

觀賞動線一共有四種形式,在最初凝視作品的過程當中,觀眾會先以圍圓的環佈視角,如同編舞者試圖營造的天公爐形象來觀看作品;其次會藉由舞者的明示,將觀眾送往看野台戲的第四面牆一隅;而後再改往放射狀的中心場域,成為被獻祭的對象;最終才開放成自由行走的沉浸式劇場形式。

七位舞者象徵七位神祇,他們分別催動自身的局部肢體以拍打、轉動肩膀、手指彎曲等方式來進行舞蹈,也因為有其規則的限制,更使得每一組別的視覺畫風有所不同;以筆者臨場的感受上來述說,舞者們如同一位抽象畫家在沒有相框的畫布上揮灑一樣,將名為身體的顏料濺出邊框,時不時地透過眼神或軀幹的介入、穿梭在觀眾原本靜坐的一隅,有意無意地去抹掉第四面牆的存在,定錨沉浸式劇場的標籤與輪廓。

近年來,沉浸式劇場對觀眾而言早已不是一個什麼新穎的提案,然而許多編舞家仍大張旗鼓地將觀眾席從劇場之中消失,並且利用黑盒子(Black Box)劇場原先擁有的優勢,如隔音、避光以及阻絕外部的干擾等等,形塑出一個如場域特定(Site-specific)藝術般的開放式場域,其意圖便在於從內部空間中重新創造一個凝聚時空的存在,這一點,許程崴《上造》所聚焦的舞作中心亦然。

筆者認為,刻意地擾動觀眾和抹掉第四面牆並無不可,只是凸顯出了一個有別於《不眠之夜》(Sleep no more,2011)和《微醺大飯店》(The Great Tipsy,2021)的時代現象;前面兩者將作品的內容與場域特定藝術的概念相互編織,結合了客觀環境條件與開放式的多元視角/距離,而許程崴的《上造》則是編舞者嘗試發展出一個「劇場裡的沉浸式美學」【1】,還有對應既有的創作模組與上述的沉浸式劇場,提出一個解鎖與重新編碼的企圖心以及回應。


上造(許程崴製作舞團提供/攝影鄭存妤)

以五為數的祭儀性舞蹈,當代表演藝術的內在和諧

值得一提的是,《上造》除了有七寶、天公爐、吻獸等外在符號充斥在場域當中,內在還有對應五行的風水堪輿和整個作品的儀式感相互契合;例如金——虎頭銅鈴的連續敲響、木——紙紮藝術的竹編曲線(應是天公爐的設計,但以視覺上來說,更像是帆船的形貌)、水——如極光般流動的七彩斑斕、火——吻獸造型所吐露出的煙霧瀰漫,以及土——動作/音樂設計各種接地氣的肢體水平與選曲。

五行學說在過去是一種古代中國的哲學觀點,不僅應用在政治的佈局、醫食的藥理依據,還有整個人體宇宙的內在配對與和諧;筆者想要呼應的是,一如評論人李橋河曾提出「(《上造》)看似一齣尋找身體的創作,實則是對於世界觀的構思。」【2】,不論是《上造》與「送走」一詞的聲韻交疊,或是不斷更易的鏡框式和沉浸式劇場視角,乃至於作品的動作設計搓揉了部分現代舞蹈與傳統肢體/技藝的殘影,許程崴的作品反映了當代表演藝術的一種趨勢與回應,即是脫離過去的傳統文本,同時也開闢出和後現代「不的宣言」截然不同之道路,【3】形成一種全新、完整的世界觀,疊合各種層面的可能性,並總結過去數年來市場所淬煉出的成果。

此一現象相較於過往先進的嘗試突破與大膽實驗,更趨於一種多方平衡下的穩定性,一言以蔽之,我們似乎又重回了尋求完美的康莊大道,只不過當代表演藝術的完美似乎更趨向於八邊形,透過不同角度的觀點與素材所結構,形成所謂的「正解」;然而這樣的正解是否也同時失去了某種批判性思維,形成一種具可塑性但常規化的藝術主張,則是仍待持續觀察的現象之一。


注解

1、蔡孟凱:〈從「沉浸式劇場」到「劇場裡的沉浸式」(下)〉,《PAR表演藝術雜誌》,2024。

2、李橋河:〈觸身獻祭的協作儀式《上造》〉,表演藝術評論台,2022。

3、伊凡‧瑞娜(Yvonne Rainer)於1965年發表「不的宣言」,內容反對舞蹈之於技巧與故事情節的仰賴,並企圖還原動作本身純粹中性的特質,此觀點亦是後現代舞蹈史的重要進展之一;不要精美、不要精湛、不要轉化/魔術和假裝、不要閃耀卓越的明星形象、不要英雄、不要反對英雄、不要垃圾圖像、不要表演者與觀眾參與、不要風格、不要裝腔作勢、不要用表演者的詭計去誘惑觀眾、不要古怪、不要移動或被移動。

《上造》

演出|許程崴製作舞團
時間|2024/06/22 19:30
地點|水源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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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上造》這個作品,看似一齣尋找身體的創作,實則是對於世界觀的構思,將世界放置於另一個介於儀式中間的維度空間,使得神聖和平凡之間的邊界變得難以辨認。(李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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