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心怡(靜宜大學中國文學系副教授 )
趁著燈光的調黑,瞞著全場偷哭的我呀,悄然發現哀傷無聲地到來。似乎生命裡註定有破口,在舞台上演的悲歡離合,我們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殘缺的那塊,然後藉由重溫故事,一遍又一遍地療癒自我。《青衣銀甲梁紅玉》這齣戲是根據宋朝梁紅玉的野史傳說所鋪寫的新劇,雖然故事中的許多大事件,都隱合野史,但全新的劇目、曲詞與念白,在在都顯示了編劇洪瓊芳豐盛的創作能力。
劇中最打動我的一幕,是第七場的「夢底事」。受傷的紅玉在夢中,居然回到她剛出生的那天,祖父、父親、兄長都疼愛著她,爭相著要抱她,當一個一個家人沒入黑幕中,她詢問祖父、父親、兄長在哪的時候,小韓英竟從螢幕的一角走出並哭喊著要找娘親,等到紅玉找到小韓英時,小韓英卻反問她為何要拿刀?紅玉這才意識到她自己將刀子刺入小韓英腹肚,望著開場剖肚、血流不止的小韓英,紅玉慌張又哀痛,不忍母親傷心的小韓英竟回母親他不痛了,並說著祖父、舅舅來接他,他要走了。
在那樣鏡像投射的夢裡,紅玉把她間接造成兒子死亡的過錯,化為刺入小韓英的那一刀,又藉由小韓英的話在夢中完成了自我救贖。現實中她是以震天鼓聲帶領軍隊作戰的巾幗英雄,但在夢中她只是一位需要父兄與祖父疼愛的小女孩,這樣的設計,讓我們知道編劇的企圖,決不僅僅只是在塑造一個戰時女英雄,或與韓世宗相配的愛情角色,而是在親情上有更多的著墨以及藝術化的處理。紅玉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像是每位觀眾胸口劇烈起伏的跳動,一喊一噭間,親情的那塊軟處,不由地被牽引出來。透過凝視紅玉的夢境,觀眾的心好似也被熨貼了般。
這部戲能夠如此成功,有很大的部分要歸功於飾演女主的莊金梅,除了在劇中展現了精湛的鼓技外,其真摯投入的情感,徹底渲染了在場的每一位觀眾,那隨著嚎哭而聳起低下的肩膀,讓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女主從心底深處發出的悲鳴,那哭聲,不是演的,而是演員凝鍊了生活,對角色抱以理解的態度,而發出的回音。讓人動容的是,直到謝幕,小旦莊金梅依舊沉浸在哀傷的情緒中,止不住地抖著肩膀在台上哭泣,甚至吐不出一句跟觀眾道謝的話語。
故事在歷史大架構下,穿插著男主韓世宗、女主梁紅玉、男配十一郎,以及男主韓世宗、女主梁紅玉、男主元配白氏這兩段的三角愛情線,雖然男、女主有各自的官配,但我卻對男配、女配生不出怨恨來。一反戲劇套路,男配都要破壞男女主關係的設定,這齣戲裡的男配十一郎,其人物性格反比男主韓世宗更值得探索,他會思考朝廷花石船的鋪張與對百姓的迫害;他會貪戀梁紅玉的美色,露骨地表白出自己的慾望;他也是民亂頭子方十三安插在軍方的眼線、間諜;看到梁紅玉英勇地站出來為人民作戰時,也會心生欽佩,義無反顧地為昔日這位愛不到的女人付出生命。可以說,編劇以現代化的眼光,塑造了十一郎的角色,為我們展示了亂世中,一般人軟弱、取巧以及無奈的個性樣貌。白氏雖然曾謠言中傷紅玉,但以現代的思維去看,生活不也同時壓榨著白氏嗎?丈夫說娶小妾便娶小妾,她完全沒有置喙的餘地,也只有在道德的權杖下,當她看到紅玉與十一郎拉拉扯扯時,能夠說上幾句中傷的話語,但我不會因此就討厭白氏,因為她就只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在那個時代下,依著禮教道德而做出合理反應的普通女性。
這齣戲還有個值得稱道的地方,那就是丑角的語言刻劃特別突出。編劇對閩南俗諺以及底層人物的把握,讓這些丑角講出符合其身分的話語,使整齣戲除了有國仇家恨、骨肉分離的豪壯悲情外,還有詼諧逗趣的部分,一張一弛、一緊一鬆地舒緩了觀眾的情緒,如魚販說的:「恁娘咧,癢的毋扒,疼的控甲要破皮(那壺不開提那壺)」。老太監:「我看是豬刀利利,賺錢袂過後代(多行不義必自斃)。」都是很精彩的對話。編劇除了能創造文雅的曲詞外,還能精準地用閩南俗諺去刻劃這些丑角,讓這齣戲的藝術境界更上層樓。
那種屬於東方的保守價值觀,讓我們總是學不會把「愛」字掛在嘴邊,對於失去,我們大多數的人也只敢蜷縮在隱蔽的角落,默默且獨自地舔舐著傷口,角色們在舞台上恣意縱任的情感,是每一位觀眾含著淚珠在生命中譜寫的一首情詩。
最後,提下這齣戲的結尾,是韓世宗將已死的梁紅玉以「公主抱」的姿勢,慢慢走上舞台上搭建的緩坡,然後便是燈光漸漸暗下,螢幕打出「全劇終」的字樣。在場觀戲的姐姐、阿姨們不少,女性觀眾佔了大多數,這個「公主抱」是每個女性觀眾心底的企盼與夢想啊,飾演韓世宗的小生張秀琴在舞台上圓了每位女性觀眾的公主夢呵。
《青衣銀甲梁紅玉》
演出|秀琴歌劇團
時間|2022/08/07 14:30
地點|台江文化中心台江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