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跳脫舞蹈的框架《身體我的名片》
12月
08
2023
駱思維(驫舞劇場提供/攝影方妤婷)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02次瀏覽

文 李紹庭(臺北藝術大學文學跨域創作所研究生)

在這場長達六個半小時的舞蹈馬拉松中,每位舞者各自擁有十五分鐘左右的時間展現自己。是以純演講、純舞蹈表演、先表演再演講的形式都是可預期的,觀眾也須自行為每場演出之間的落差調頻。這是筆者首度觀賞如此耗時耗力的表演,再加上必須不斷為外國友人翻譯(台上語言的使用超乎預期的多),偶爾會有走神或因故錯過之處。但此表演既名為馬拉松,勢必也無法要求觀眾每時每秒都全神貫注。

因此在十六場形形色色的演出中,要想讓觀眾在散場前留下深刻印象,或僅僅是記得舞者名字,便必須在觀眾心中留下一個難忘的畫面或一絲觸動。獨特性因而成了關鍵──是舞風?是音樂?是道具?還是燈光?由於策展人近乎囊括所有文化、年齡與舞蹈種類,是以每位表演者本質上已有區別。但是面對一個空蕩蕩的舞台和同樣一組燈光音響,他們又要如何在台上寫下自己獨一無二的名字呢?

第一輪的前四位表演者中,周寬柔的表現明晰有力,在筆者心中畫下深刻一筆。她先以教學女性長輩中國舞的影片作引子,跳了一段優雅的舞蹈,並說明為了讓學員理解一個單手輕巧往外彈的動作,她試了多種方法不成,最後以一句「想像自己在彈開肩帶」讓一眾女性瞬間了然。表演者藉由人們身體與性別上的共同記憶引起共鳴,並在後半藉由表演套衣、脫衣來呈現一段與自己身體黏稠曖昧的陰性對話,讓筆者跟著思考自己與身體的關係、換衣時永遠的匆促與羞赧,和每一件衣服對我們身體產生的影響力。

相對之下,同組的Michael Caldwell表演框架較為開放。他由觀眾席緩慢出場,游移至舞台上,並在一塊紅毯上來回游走。起初筆者以為位於舞台中上方的紅毯必然具有深意,但後來發現他可以自由進出紅毯,似乎並未將其視為一塊特別的區域,心中便興起困惑,但又了解到興許表演者並未確切定義其意義。爾後的問答時間裡,Caldwell解釋他是透過感應當下的氛圍與眾人的心情而舞,似也回應了筆者的疑惑,至於這種形式觀眾買不買單,大抵得自由心證。

第二輪中,四者的風格天差地遠,有野心勃勃企望在短時間內傳達諸多故事的鄒瑩霖,也有專注於探討科技與人類關係的謝杰樺,但筆者最受感動的似乎是駱思維的人生故事──當了二十年的專業舞者,他架起攝影機,換個角度重新觀看和詮釋自己。觀眾可以同時觀察他與攝影機在台上的互動,和攝影機即時投影出的畫面。當他與攝影機一同流暢地旋轉、倒地、上下流動時,表演者晃動的臉、手、肌膚大大顯現在螢幕上,使觀眾可以想像在與其共舞,同時使用第二人稱與第三人稱閱讀表演者的生命。

同樣使用科技表演的還有Heidi Strauss,她在說話與動作之際,手上還拿著一個會顯示中文翻譯的電子面板。然而,中文與英文並未完全同步,這對筆者造成一定程度的影響,不但始終感到疏離,還總是靠先行的中文而提前預知她下一步的言行。最後當Strauss倒在地上邀請幾位觀眾上台將她扶起時,她也請了一位自願者當翻譯。然而其詮釋偶爾讓人感覺存在一點落差,不禁令人深深感受到翻譯的不可能性【1】。筆者也不禁好奇,以上種種究竟是表演者所設計的,還是她自己也沒意識到語言間的干擾會對某些敏感人士造成衝擊。但除卻上述種種,筆者依舊很欣賞她的互動形式與創意,並希望可以再看更多。

接著節目進行到第三輪,筆者與友人們的專注力開始渙散,讓人不禁產生一種對表演者的歉意。即便如此,Andrea Nann的種種示意動作(gesture)還是像音符一樣敲打在我心弦上。她聰明地如傳授語言般教導觀眾一系列獨創的舞蹈符號,再將符號連綴成一首美麗的歌,鮮明地表現出她如何深愛家人與山海。

不過筆者最有共鳴的還是陳鈺翔的演出。同是街舞舞者,筆者可以識別他的企圖與語彙,卻還是深受感動。不若許多話語連篇的表演,他從頭到尾不發一語,以熱舞社帶暖身的方式快速帶動觀眾後,便將帽踢脫下,穿上象徵另一種身分的高跟鞋,在舞台中間扶著橫桿來回妖艷地扭動,展現臀部至腿部修長的線條。然而音樂停下之後,一切彷若夢一場,陳鈺翔換回寬鬆的便服,扛著音箱低調離開,彷彿適才的狂放自我只是他心中的一格抽屜。這不難讓人聯想到街舞文化中陽勝陰衰的狀況和潛藏的性別議題,一度幾乎令曾經為此所苦的筆者掉淚。若要說全場有什麼作品最像一紙名片,這就是最佳範例,因為此表演具備敘述一種敘事的連貫性,其形式與深度剛好足夠觀眾塞滿一格記憶的抽屜。


陳鈺翔(驫舞劇場提供/攝影方妤婷)

最末一輪,觀眾的體力臻至極限,不少人已然離場。伴隨觀眾身體性的疲憊,台上表演者也因輪流訴說自己舞蹈生涯上的創傷,導致筆者情緒上的飽和。也許是因為甫熬過疫情,一種集體創傷的氛圍瀰漫,從聚焦族群身分議題的潘巴奈Panay Pan累積至最後一位葉名樺,舞台上的情緒來到了最高點。她坦承自己一度生病並對自我感到困惑──這是一張身分不詳的名片,未必不是一種選項,但筆者大抵是情緒過於麻木,多數時間都在思索為何選擇塑膠布當道具。

主觀而言,此輪的亮點是風格與眾不同的Popper丘必信,他以獨特的幽默感與中二風格的影片戳中觀眾笑穴,並以一種勇往直前的熱血態度輪流演繹街頭籃球、饒舌、街舞等對他影響至深的元素,整場表演猶如嘻哈四大元素【2】的綜合體,完整呈現他對此文化的熱愛。筆者因個人偏好而看得熱血沸騰,但這也顯示出不同舞種本質上會帶給觀眾相異的感受,而十六種表演五花八門,總有幾個會與觀眾的記憶連結,而有幾個則較無緣。

總體來說,此番大隊接力式的表演形式非常有趣,考驗的不只是藝術家對於時間的拿捏,還考驗策展人排序的智慧。其中稍嫌可惜之處,大概是許多舞者過度仰賴語言,但語言使用若不夠巧妙,不但不會給表演加分,反而還可能扣分──若是改用肢體表達,會不會更有效果?另外,演出中大量出現講座、舞蹈表演、與觀眾互動與問答的環節,這四者的銜接能否更加流暢?為何選擇其中一項而未選擇另一項?表演完接續到問答會不會直接打破劇場的魔力?為何要問答?是因為表演太短嗎?為何要帶觀眾暖身?暖身的方式和表演的內容有多少關聯?如果決定要玩一種形式,連續玩了幾分鐘後觀眾知道表演者在玩什麼把戲,那這個把戲還要繼續嗎?如果要繼續,要怎麼在規律中製造驚喜,而不使觀眾看到睡著呢?

最後,對表演者來說,一下被放在舞台上與其他十五位藝術家比較自然會有壓力,但對觀眾來說卻是可以一飽眼福的良機。走出劇場後,筆者與友人都呈現一種身心被原子彈轟炸過的暢快感,一方面消耗殆盡,一方面又受益良多。只可惜此場演出過長,讀者耐心也有限,因此無法一一提及所有表演者,亦無法深究每一場表演,力有未逮之處敬請見諒。


註解

1、 traduttore traditore,翻譯即背叛。

2、街舞、饒舌、DJ、塗鴉。

《身體我的名片》

演出|鄭皓、田孝慈、周寬柔、Michael Caldwell、駱思維、Heidi Strauss、鄒瑩霖、謝杰樺、謝宜樺、Andrea Nann、陳鈺翔、黃美寧、Panay Pan、林立川、丘必信、葉名樺
時間|2023/11/4 11:00
地點|樹林藝文中心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可是當舞者們在沒有音樂的時刻持續跳大會舞,彷彿永無止盡,究竟是什麼使這一切沒有止息?從批判日本殖民到國民政府,已為原民劇場建構的典型敘事,但若平行於非原民的劇場與文藝相關書寫,「冷戰」之有無便隔出了兩者的間距。實質上,包括歌舞改良、文化村,乃至林班歌等,皆存在冷戰的魅影。
4月
30
2024
另外,文化的慣習會在身體裡顯現,而身體內銘刻的姿態記憶亦是一種文化的呈顯。因而,透過詳實地田調與踏查的部落祭儀資料,經由現代舞訓練下的專業舞者的身體實踐,反而流露出某種曖昧、模糊的狀態。
4月
29
2024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