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慮的我戴上了魔術師的面具——《Role Play》
4月
07
2022
Role Play(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張震洲)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09次瀏覽

洪姿宇(專案評論人)

林陸傑的《Role Play》裡有兩個十分有代表性的橋段。一是剛開場時,林準備了心靈魔術中的經典招式:請一位台下觀眾隨機說出一張撲克牌的數字及花色。隨後他煞有介事地反覆洗牌,正要亮出那張被指定的牌時——沒有,林繼續自顧自地說下一段話,什麼事也沒發生。第二個橋段是偏演出的中後段,林宣布要找一位觀眾上台,合作魔術師空手接子彈的演出,他目光逡巡,然後作勢對第一排的觀眾說:「這位小姐,能麻煩你上台一下嗎?」這句話引起附近觀眾的微微騷動,原來,林其實在對觀眾席更往前一點的舞台說話,而那裡一個人也沒有。

魔術:一場共謀

「如果我說是真的,你們會相信我嗎?或者你們其實很享受那種被騙的感覺?」林在《Role Play》的開場獨白中,已經點破這齣戲的意圖與預設,那就是,這是場「關於魔術」的演出,而不是「魔術演出」。《Role Play》表明,魔術追根究底是場魔術師與觀眾間的共謀,魔術之所以成立,是因為觀眾渴望被騙,觀眾已打算相信魔術師的把戲。人人都知道魔法不可能,但人人都願意在觀演期間懸置自己的不信,在信與不信曖昧並存的時刻,魔術誕生了。

從這個視角出發,才能理解何以本劇要重現 20 世紀初威廉・羅賓森(William Robinson)/程連蘇(Chung Ling Soo)的歷史故事【1】,這起事件之所以是場高明的騙術,在於它體現了魔術最大的秘密,不藏在魔術師如何變出各種把戲,而在於當時的英國觀眾一開始便選擇相信扮成程連蘇的羅賓森就「是」程連蘇。

此時《Role Play》進一步指出這個騙術的政治意義, 它使「東方變成了一個奇幻的所在地,成了西方打造的一面特殊鏡子,而這面鏡子裡,只看得見他們想要看的魔術。」這個對西方集體精神意識的批評,事實上完全朝向林自己乃至觀眾而來,因為,若程連蘇幻術的成功,展示了西方如何輕易地將作為他者的東方,自我投射成一個想像中的東方,那麼,林在劇中提到,在恆河畔體會到的「成為印度人的感覺」,不也可能是他自己對遠東印度想像的投射?觀眾對魔術師應該要成功變魔術的期待,不也是對不可能的魔法的投射、一場幻夢?


Role Play(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張震洲)


魔術師:消失

我們不得不意識到,魔術與劇場的成立幾乎有賴類似的觀眾心理機制,這點也能在《Role Play》的表演策略中看到,在這齣獨角戲中,林陸傑多重地扮演所有角色、扮演角色們的扮演,多次地「穿」、「脱」角色,故出現了林陸傑本人扮演「魔術師林陸傑」扮演「羅賓森扮演程連蘇」的情景【2】。《Role Play》指出劇場的本質是場盛大的扮演,即便扮演的操作如此毫不掩飾,觀眾仍能建構對故事的想像。

不過,劇場/魔術的扮演性乃至觀眾的自願被欺騙,在劇中是身為創作者的自我焦慮之體現,不論是林藉火車上神祕男人之口自白:「其實(在印度)我什麼也沒有做,我剛才都是騙你們的,但你們都信了。我想要讓大家都喜歡我,所以選擇把實話藏起來⋯⋯」或是夢魘中雕像指出:「你以為你在變魔術,其實你才是大家變出來的魔術。」 乃至最後魔術師執意以「最好的魔術來證明自己」時,以生命為代價徹底地失敗了。此時本劇透露出的焦慮是,作為觀眾之信念的操縱與被操縱者,既得創造幻象,又要承載觀眾的投射,也不能自我現身,那麼魔術師/演員的「實在」(existence)在哪裏?

劇末,林突然把一只盛滿水的熱水壺擱在舞台中央,插上電、壓下開關便離開舞台,此後長達五分鐘,觀眾坐立不安地等待水由生加熱到沸,從壺嘴冒出縷縷蒸氣。

隨後,林陸傑上台說了一個故事,故事中,生平第一次見到魔術表演的一群民眾,是這樣評價魔術的:「到春天,村莊附近會出現不知是從哪來的海豹。到了冬天,窗外也會忽然下雪,每一片看起來都不一樣,這也是魔術嗎?」這段話形同擴充了魔術的內涵,甚至,取消魔術及魔術師自己,並幾乎無意中預示了一個宗教問題。若自然世界本就充滿許多如魔術般難解的現象,那麼廣義而言,魔術本就無所不在。如此一來,來自魔術師的魔術根本也沒無可觀之差異。同時,關於物質形變、自然脈動、季節更替,或許科學能提供現象解釋,但科學無法回答這個終極問題:是什麼樣的偶然或必然性,使得物質與自然世界如是地呈現在人類的感知世界裡?


Role Play(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張震洲)


魔術與魔術師:真實的存在

最後,本劇做出的結論為:「這個世界既悲慘又殘酷,(魔術師)的工作就是提醒大家,這些魔術真的存在 。」《Role Play》無意使魔術師取代上帝,它替魔術師找到的位置,無疑是名向群眾曉諭上帝存在的先知。

但是,這幾乎沒有回答到林的提問,因為,這段話意味魔術師的實在,能見於他所對觀眾造成的效果:讓人感到驚奇。不過,本劇不早已明確指出,魔術創造的「驚奇」是場台上與台下的共謀,並且這共謀出的幻象,不正是使魔術師感到焦慮的原因?《Role Play》最後是為共謀找到了一個(宗教性)的目的,可惜的是,它關鍵地錯過了駁回這個問題的方向,那就是:在劇場裡,共謀不是一場幻象,相反地,是在欺騙裡,劇場才體現了它的真實;換言之,當《Role Play》肯認了是魔術師與觀眾一同創造了魔術,其實它便早已為自己的焦慮找到了解答。


註解:

1、編按:程連蘇(Chung Ling Soo)為魔術史上的神秘人物,這位中國魔術師與中國妻子助手「水仙」(Suee Seen)活躍於1900至1918年,演出橫越中國與歐洲。後人發現,程連蘇其實不是中國人,他是美籍魔術師威廉・羅賓森(William Robinson)所假扮。他剃頭留辮,染黃皮膚,而程連蘇的助手水仙也實為西方人,是Robinson的情婦。1918年3月23日在倫敦的魔術演出中,意外發射的子彈殺害了程連蘇,使他當場死亡,此案件判為意外致死結案。

2、關於本劇的多重扮演細節,可參考簡韋樵的文章。簡韋樵(2022 年 03 月)。〈扮演中的/扮演中的/扮演——《Role Play》〉。表演藝術評論台。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72307

《Role Play》

演出|林陸傑
時間|2022/03/06 14: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他用魔術在本戲中的退位,來完成自身生命轉化的魔術。林陸傑也可以不再汲汲營營地想要搏取大家的認同,而能夠以一種赤裸的姿態,做回最本質的自己,在全戲的尾聲做出對魔術的不同定義。(許映琪)
4月
07
2022
劇場這個充滿著假定性的空間的確可以容納很多,但是它並不會自然地幫你完成一個故事。只有創作者本人充分認知到利用劇場究竟能夠有怎樣多一重的表達,以及究竟想要傳達給觀眾什麼,劇場才會幫你達成。(王逸如)
3月
10
2022
《Role Play》是一場在形式上高難度的演出,不只要有一飾多角的能力,還須將「我」一分為二,一方面從我去進入「他者凝視的我」之狀態,一方面又得進入扮演角色的「再扮演」。(簡韋樵)
3月
10
2022
原本以為「正義」的問題都給楊牧、汪宏倫說完了。最近赫然發現,「轉型正義」的問題或許不在「正義」,而是「轉型」。誠如汪宏倫所指出的,「轉型」的原意是一個有具體歷史脈絡、階段性任務的「過渡時期」,而當前的問題正是用「正義」的超級政治正確和「人權」的普世性,掩蓋了對於現在究竟處於哪一個歷史階段的辨認。我們正經歷的「轉型」究竟是什麼?
4月
18
2024
同時,我愈來愈感覺評論場域瀰漫一種如同政治場域的「正確」氣氛。如果藝術是社會的批評形式,不正應該超越而非服從社會正當性的管束?我有時感覺藝術家與評論家缺少「不合時宜」的勇氣,傾向呼應主流政治的方向。
4月
18
2024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的感動,「我」沉浸其中,在修辭上會不會不及「觀眾」那麼有感染力?而且「觀眾」好像比「我」更中性一點,比「我」更有「客觀」的感覺。
4月
11
2024
對我來說,「文化」其實更具體地指涉了一段現代性歷史生產過程中的歸類,而懂得如何歸類、如何安置的知識,也就是評論分析的能力,同時更是權力的新想像。
4月
11
2024
首先,出於個人感覺的主觀陳述,憑什麼可作為一種公共評論的原則或尺度呢?我深知一部戲的生產過程,勞師動眾,耗時費工,僅因為一名觀眾在相遇當下瞬息之間的感覺,便決定了它的評價,這會不會有一點兒獨斷的暴力呢?因此我以為,評論者對「我覺得」做出更細緻的描述及深入剖析,有其必要。
4月
11
2024
假如是來自京劇的動作術語,比如「朝天蹬」,至少還能從字面上揣摹動作的形象與能量:「腳往上方」,而且是高高的、狠狠用力的,用腳跟「蹬」的樣子。但若是源自法文的芭蕾術語,往往還有翻譯和文化的隔閡。
4月
0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