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吳岳霖(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同棲時間》近乎將劇場的「寫實」逼近了臨界點。
編劇以最通俗的BL(boys' love)情節開了場,一對在同志色情按摩店認識彼此身體(也進一步接近了心靈)的男人,意外在父親的告別式裡發現兩人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接下來的故事在同一個空間(父親的房間),用極少的人物(除兄弟外,只多了一位房東派來收租的跨性別男性)於告別式後的一段時間裡快速發展,也在最高潮時懸宕於此。無論是劇情、表演、亦或是搭建出來的場景,都呈現出《同棲時間》意圖操作寫實的高度可能——但是,當「寫實」到了最高點,又與「真實」還有多少距離?
寫實,是逼近真實的策略?
如前述,《同棲時間》對於寫實的操作表現在追求真實的舞台空間、演員表演與情節鋪陳。
以舞台設計來說,較少抽象符號的介入,將一間完整的套房放入實驗劇場(近乎讓人相信演員演出結束後也居住在此),床、書桌等家具,還有衛浴設備一應俱全,除因情節需求而堆滿雜物(包含父親的骨灰罈),連台北老舊租屋會有裝飾、裝潢、壁紙、窗型冷氣等細節都務求真實。
於是,當飾演弟弟的徐浩忠赤裸上身躺在地板上,仿若是觀眾通過(高清的)監視器窺視著這間房間即將發生的所有事情。
盡可能的生活感,或是更用力表現出生活感,似乎是導演致力所在,然後投射到演員的表演方式,開放感官也拿捏尺度。在陸續揭露的情節裡,兄弟開始有親吻、口交、肛交等行為,也在這些過程裡(包含體位、主動權等方面)凸顯兩人在親密關係裡詭譎、甚至是對立的狀態。所有動作都務必寫實到拳拳到位,不只推動兩人情慾,也讓情慾漫到觀眾席,彷彿我們都嗅到汗味、體味,然後真實觸碰到兩人關係。至於,語言、乃至於演員本身的血緣也與設定呼應——日籍演員岡本孝,以及全劇時不時交錯的日語。
舞台設計與演員表演也激發劇本以通俗情節構成、並持續堆疊的灑狗血程度。
同棲時間(三點水製藝文化提供/攝影唐健哲)
《同棲時間》的主線情節是這對同父異母兄弟間的愛恨情仇,在此主線裡主要發展的有台日的跨國愛戀、按摩店裡的情慾與情愛、隱藏在(異性戀)婚姻的同志慾望、血緣與同志間的連結等,然後去動搖與鬆動我們對(異性戀與同性戀)婚姻、血緣、穩定關係等面向的思考。同樣以「性別」命題的還有劇中的第三個角色,由鮑奕安飾演的跨性別男性Salsa,略帶工具性的串連情節之外,也啟動性別與情慾的流動、糖爹(Sugar Daddy)關係等相關議題。
最後,則是全劇未出現的父親,推動以上通俗情節,也似乎堆動著他們背後看似缺席、卻又時時現身的主客位、或父權架構——只是,就如他們讀著父親留下的筆記本裡的文句,呈現全劇少有的抽象與抽離。
劇情對於寫實的操作,似乎更強調著生活、或是生命狀態裡缺少邏輯、衝突且破碎的不連續性。全劇情節往往一觸即發,快速碰撞也高速平靜,甚至部分情節安排得過度突如其來,像是弟弟與Salsa的性愛,卻更加突出了真實世界的意外性。於是,看似混亂規則的劇情被刻意操作成現實狀態的出乎意料,彼此環環相扣的不只是情節,更與空間與表演設計一同逼近寫實的臨界點。
寫實的臨界點之後,就該是真實了嗎?
在劇場操作寫實到臨界點之後,就會是「真實」了嗎?
基本上,我是否認的;同時,這也是《同棲時間》的某種尷尬感——因為在劇場的現場性裡,反而凸顯了真實的不可得。
舉例來說,全劇讓人最血脈賁張的大概是兄弟間、以及弟弟與Salsa的性愛過程,幾個體位的變換大概可以看到編導企圖騷動所有人的情慾,但我們也可清楚知道、或看到這些動作都不可能真正的侵入,所有若隱若現的裸露也都確實做好保護措施。於是,界線其實就明明白白地被放在那兒。這確實是劇場的限制,但我也得說,此處的說法並非要《同棲時間》做到直接的抽插(那是A片、或G片的訴求)、或是更揭示於觀眾面前的全裸,而是在全劇愈加用力地讓寫實逼近真實,愈加會凸顯的虛實界線與必須被遮掩的虛擬。
同棲時間(三點水製藝文化提供/攝影唐健哲)
因此,「用力」是《同棲時間》最有效的手段,但「過度用力」也讓全劇相對失衡,甚至去懷疑這些情節與情緒的必要,最後難以接收到情節本身的力道,反而剩下「用力」本身,包含那些激昂的語調、灑狗血的對話就只被記得激昂與灑狗血而已。
既是撇除也是延續「寫實」這個問題,《同棲時間》某種程度是將「BL」運用劇場實體化,所以目標觀眾吸引到一群腐女/男,特別是兄弟禁戀(弟弟作為攻方,更引來尖叫)。《同棲時間》也過渡了更多議題進入BL情節,如刻意翻轉的性別刻板關係(像是Salsa作為攻方,侵入弟弟)、政治不正確的性別發言(像是弟弟對於Salsa的歧視言語)等,看似豐富了劇場可能需求的藝術性與議題性,但每個點到為止的議題卻同時降低了BL的耽美想像——於是,《同棲時間》更可能因為相對用力得操作寫實,最後戳破了想像的泡泡,只剩耳中鬧哄哄的咆哮。
《同棲時間》所反映出的是:第四堵牆的存在並非替舞台上打造一個全面隔絕觀眾的空間,反而更凸顯了觀眾存在的狀態。也就是說,當觀眾同時在這段觀看關係時,寫實到底要反射出什麼?或者要將前述的問題反過來問,在劇場操作寫實到臨界點之後,真的該是「真實」嗎?問題沒有答案。《同棲時間》在這些問題的交纏過程中確實被附加了多重任務,只是從寫實入手,最後得問的是:到底需要劇場的「寫實」給予我們什麼?
《同棲時間》
演出|三點水製藝文化
時間|2024/05/09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