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尋找臺灣當代身體意象」為軸心,是吳文翠所領導的梵体劇場,自2013年開始展開,非常恢宏且具有遠景的計畫。原本計畫三年,首先找來日本舞踏創始者土方巽的親炙弟子和栗由紀夫,以其傳承的「舞踏譜」(Butoh Fu)為出發點,帶領徵選出來的學員學習舞踏的技藝美學,經三個月的訓練後,2013年10月《我心追憶:聊齋志異之世界》為第一次的呈現,到2014年首度以「行動舞譜(Action Spectrum)」的概念,來創作發表《花非花‧南海版》,但後續除了2016年,吳文翠受邀至香港發表《我歌我城》個人的創作,一直延至2017年10月,吳文翠在大稻埕新芳春茶行呈現《我歌我城.河布茶》才有了第二部行動舞譜的作品。2018年此次發表的《我歌我茶》,如果將之視為吳文翠這一套身體技術作為表演系統的成果展,觀看後,則令人感到這條道路行路難,尚有許多的障礙需要跨越,「尋找臺灣當代身體意象」的實踐並非一蹴可及。
吳文翠個人在臺灣小劇場浸淫多年,所學習的各方身體技藝與流派,待過劇團的閱歷,本身幾乎就是一部活生生的臺灣小劇場史。她自1986年即師事太極導引的熊衛和氣功的來靜,1988至1992年參加「優人神鼓」的前身「優劇場」的訓練與演出,合作過的對象還包括人子劇團、臨界點劇象錄的編導田啟元等等,1995年創立「極體劇團」,2005年改團名為「梵体劇場」。這一路走來,吳文翠對於身體技術的鑽研與志業,足跡還到過日本與北歐丹麥取經,最後她以「行動舞譜」身體訓練創作法,藉以融合東西方表演藝術的實踐方法,由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的「神祕劇(Mystery Play)」、土方巽的「舞踏譜」、熊衛的「太極導引(Tai-Chi Dowing)」等表演創作、身體鍛鍊法門,融合而成。
當吳文翠提出「尋找臺灣當代身體意象」的計畫時,我對此發表評論,指出二點疑慮:一、以日本舞踏技法做為一種訓練的學習,要如何和臺灣的身體訓練(如太極導引)相結合?而如此的聯結可以代表臺灣現當代的身體語彙與美學嗎?二、人員的訓練是需經年累月,劇團受限於經費與穩定的環境,要留住人員持續在劇團內,是相當辛苦的事情。因此,這樣的訓練是否能經得起團員不斷流失,可能會面臨無以為繼的窘境?而這樣的身體技藝的傳承將如何繼續下去?【1】從2013年至今,便發現這樣的疑慮果然是行路難中,很大的險阻與關卡,特別是第二項所提人員與經費,更是考驗這樣的身體技術是否得以傳承下去的關鍵因素。
這次在客家文化中心所呈現的《我歌我茶》,明顯看出是因應主辦單位臺北市客家文化基金會的需求,所選擇是一處並非表演場地的展示空間,寬闊的生活展覽館空間,靠演員的遊走很難聚焦,著實考驗著演員的功力與能量,是否能引領全場觀眾安靜並專注進入到敘述的核心,很明顯此次的演出並未達到這樣的效果。三位演員王郁慈、張采軒、何彥廷都非2013年即參與的成員,跟著吳文翠學習,最長也僅是從去年年初才來接受訓練,最短只有半年,這樣「行動舞譜」的身體技術,並未紮實烙印在他們身上,讓觀眾看到長成的痕跡,甚至三位演員還只是「素的身體」,看不出有什麼身體技術可言。這樣的「素」又該如何去呈現對於生命的「銘印」──如吳文翠所描述:「表演者心神入某物某景,這物或景之後會逐漸在演員的身體中長出東西。」【2】最後形成很大的空缺,只見演員一方面刻意表現日常和隨意自在,另一方面又想運用所學去觸及生命的底蘊與田調的土地人文,結果卻卡在中間不上不下,盡顯身體、言說、歌唱無法「想要彈同調」(借用鄧雨賢的歌詞)的尷尬。
即使是吳文翠本人,身體技術的運用已是嫻熟,她的動靜專注所凝結的氣場仍有可觀之處,但熟稔她表演模式的觀者,仍無法感受到特別突出之處,因為這些都是她慣有的風格,觀者所期待運用「行動舞譜」可以看到吳文翠自述:「一個人從內內外外外外內內以成為不表演的表演者」(節目單),還原己身最內在的自我,這樣的回歸與再走出的自我,仍是最遙遠的距離。這樣的差異在她口述陳玉峯所寫的《玉峯觀止》更暴露無遺。當吳文翠放棄自己所擅長的身體,改以言說來傳遞書本裡所表述的信息,就不能像小學生唸誦課本卻不深入其中意涵,需再經提煉內化,才能成為自己表述的語言來完成內在的意念,而非落於表面的言詮。
藉此不免提出,自八O年代臺灣小劇場運動至今,有一度臺灣現代劇場「重身體而輕文本」,過於偏廢身體須從文字的操控權力底下,逃逸出來。長久下來,對於文本的不重視,文字表述的能力不再訓練,造成聲音表達的技術愈形單薄,這樣的自廢武功表現在現代劇場中,借助麥克風來掩飾發聲訓練的不足,與把話說清楚(並非要求字正腔圓的舞臺腔)的輕忽,現今是否該反向去從戲劇根柢文本的建構,與語言表述能力的鍛鍊,才是當代臺灣現代劇場再次反思與檢討的重點。
因此,這次梵体劇場以「行動舞譜」所呈現的《我歌我茶》雖不盡理想,卻希望藉由吳文翠個人的努力,讓臺灣現代劇場重新去思索「臺灣當代身體意象」究竟是什麼?雖然這樣的議題並非新的發想,早於1990年,優劇場團員陳明才喊出「臺灣人的身體」,配合當時臺灣現代劇場竭盡所能學習臺灣本土的傳統技藝、儀式與身體的築基方法,事隔多年,當年的臺灣本土化熱潮至今還殘留著影響力,但這樣的本土風潮下,究竟只是技藝的傳承,是否可能拓展到更深層去探索,劇場上「身體」的意涵為何?這才是吳文翠繼續在這條道路上前進找尋的意義。但面對現實上經費的短缺與人員的流失,這樣的難關如無法解決,梵体劇場這條「尋找臺灣當代身體意象」的路將會漫長迢迢。
註釋
1、參考葉根泉(2013) 〈志之追尋,身之記憶《我心追憶:聊齋志異之世界》〉,表演藝術評論台。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7890
2、參見黃叔屏(2017)〈唱出我們的傷痕記憶——以「行動舞譜」譜作的『我歌我城-河布茶』〉,梵体劇場。http://vanbodytheatre.blogspot.com/2018/04/blog-post_95.html
《我歌我茶》
演出|梵体劇場
時間|2018/10/25 19:30
地點|臺北市客家文化中心1-2展館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