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女狀元設想一個未知的未來──《女狀元( )了》
10月
28
2024
女狀元( )了(白鹿迷路提供/攝影楊詠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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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白斐嵐(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對時常難以在傳統戲曲找到角色認同的現代女性觀眾來說,今年戲曲夢工場的跨界實驗,依然有大半作品再度重現被動的、失去命運自主權、等待被解救的女性形象。最後一檔由白鹿迷路製作的《女狀元( )了》,則試圖扳回一城,【1】為戲曲女性角色帶出更為貼近時代的翻轉與反思。

《女狀元( )了》以明代作家徐渭虛構歷史的案頭劇《女狀元辭凰得鳳》為本,描述春桃換上男裝進京赴考,一舉中第,擔任官職發揮長才。誰料好日子不長久,丞相看上春桃(此時以「黃崇嘏」為名)處事能力,想把女兒嫁給她,春桃只得無奈說出真相。真相是要犯欺君之罪的,丞相惜才,放了春桃一條生路,但改要她嫁給自己兒子,從此相夫教子。在徐渭筆下,才子佳人完美收場,蔚為一段佳話。

女狀元( )了(白鹿迷路提供/攝影楊詠裕)

上段敘述並不需要深厚的國學知識。兩位演員──分別是京劇背景的許立縈與音樂劇背景的吳知豫──在演出這段劇情之前,做足前情提要。換句話說,著裝扮演、進入角色的過程,完整呈現在觀眾面前;也如同布萊希特的疏離效果般,時時以說書狀態在角色中進出,思考角色的每個選擇。

春桃的故事演完了,戲還沒完。這時,場上則如講座式展演(lecture performance)結合訪談錄影、影像以及演員自述,帶出「這時代我們為何還要演《女狀元》的主題」:好比古人劇作家為春桃設想的各種結局(隱居、飛天成仙)、探討有什麼職業必須特別冠上「女」字來強調性別(女總統、女醫生、女律師)、什麼職業加上「女」顯得多餘(女保母、女護理師)、什麼又會引人遐想(女秘書)。此外,影像也呈現街頭訪問路人畫面,探討各自職場經歷的性別形象與穿著,並要大家形容自己心目中「女強人」裝扮。又或者是京劇演員許立縈以「新世代傳承戲曲」吸引媒體報導,版面卻聚焦在她的外貌;以及吳知豫分享自己聲音如何不符合音樂劇女主角的「女高音」設定。

這些提問,也都扣回前半段的戲曲演出──關於職場上的女性,就情節來看是冠了「女」字的狀元,就表演形式來看,則是戲曲女性得要用什麼樣的身段呈現,女扮男裝的春桃/黃崇嘏又需不需要調整舉止與性別氣質。兩相對應,當代女性處境似乎並未真正遠離傳統戲曲,女性依然得時時刻刻和各種社會既定形象奮戰。

女狀元( )了(白鹿迷路提供/攝影楊詠裕)

可惜的是,《女狀元( )了》縱然就形式與議題提出諸多有趣想法,並將現代社會與傳統戲曲的時空疊合,卻也僅止於此,未能進一步深究。台灣女權運動自1970年代以來發展已逾半世紀,各個時代也提出不同關注。關於女性的職涯發展、特定職業的性別限制,個人經驗如何集結而成群體經驗,甚至是女性在男性宰制的父權之外所創造的溝通文字「女書」,都不是性別議題的新發現了;也都在女權運動發展的不同階段,促成性質、動機、目的不一的各種實踐。然而在《女狀元( )了》劇中,始終停留在議題並陳的階段──並十足仰賴個人經驗分享,而未能自個人經驗推敲如何撼動與群體、與社會之間關係。即便一一點出我們已知的問題,卻無法在虛實映照的劇場以此為線索,指出我們想像不到的可能未來(從這個角度來看,徐渭劇本《女狀元辭凰得鳳》就當時時代而言,倒的確提供了「未曾想像的性別處境」)。

故事本身提供了許多有趣的切入點,編劇張加欣、導演丁怡瑄與鍾宛儒也以不設限的玩心,順勢拼貼各種表演形式,讓整體表演顯得熱鬧而豐富。其中確實有不少讓人驚豔的想法,好比結合京腔與音樂劇演唱,或在許立縈演出《女狀元辭凰得鳳》春桃/黃崇嘏角色時,吳知豫以文字投影呈現劇中其他人物(如黃「姑」、「丞」相等,某些筆畫可移動,仿效真人情緒動作)。但這些表演形式的概念想法,同樣是各自並陳,點到為止,未有更進一步的鋪陳與編排。舉例來說,劇末在觀眾的選擇情境中,既然出現了「女書」的設定,那麼或許便可以在前段「文字角色」的使用上有更多呼應,或是從其他角度探討「文字」如何可以反映(劇中意欲談論的)性別議題,真正扣合形式與內容,而非某個說書段落用文字扮演角色的小巧思而已。

女狀元( )了(白鹿迷路提供/攝影楊詠裕)

結合京腔以音樂劇歌唱的音樂風格,同樣讓人略感可惜。編曲呈現濃厚的流行音樂「中國風」,雖然好入耳,但也過於通俗而少了點個性(特別是這種曲風已流行一、二十年之久,如今更顯氾濫),因而反映和劇中性別議題同樣的問題:呈現有趣但已知之事(在這裡指的是聲響效果),而無從指出我們還未能想像之境。此外,音樂劇演員高音聲線為要和京腔抗衡或呼應,顯得在真假音之間游移不定,有時也略感氣虛(畢竟發聲方式與共鳴位置並不相同),無法真正發揮有別於京腔之特色。事實上,吳知豫在自述段落便提及自身偏女中音音域,不像大多數女主角都得是女高音。我也好奇在譜寫兩種唱腔聲線時,為何不選擇更明顯的區隔,或能產生另一種對話效果?

許立縈在後段分享演出如何費盡心思,為《女狀元辭凰得鳳》的春桃/黃崇嘏設計不一樣的身段符號,突破「才子佳人」固有設定。此段猶如演後座談進行表演詮釋拆解,再度讓我思考:將這一切講白講明,是否喪失了讓觀眾自行解謎之樂趣?但話又說回來,若不特意強調此處,台下還有多少觀眾具備足夠戲曲知識,能分辨其中差異,並進一步推敲意義?

女狀元( )了(白鹿迷路提供/攝影楊詠裕)

我想這正是《女狀元( )了》作品讓我感受到的困境。演出本身輕快流暢,表演形式有趣而豐富,直白切入議題思考,無論從戲曲、劇本溯源或是性別議題角度來看,都有吸引人之處,也能簡明傳達理念。但若不把劇場當作單純的共感體驗,反映日常生活熟悉的已知事物,而期待觀眾能在劇場一同摸索可能的未知境地,那麼自然會希望《女狀元( )了》可以做到更多。

就好比或許已經無法被廣泛辨識的京劇身段符號。如果哪一天日常生活所呈現的形象形象,不再存在固定套路的解讀,人們也同樣再也無法辨識特定行為、儀態背後所指涉的性別意涵,我們是不是就可以想像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注解

1、另一齣為女性賦予更積極聲量的,恰好是為本屆戲曲夢工場的再拒劇團《走吧,野草!》。

《女狀元( )了》

演出|白鹿迷路
時間|2024/10/12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多功能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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