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的臉《八塊碎片—隨著匈牙利音樂跳舞》
4月
03
2018
八塊碎片—隨著匈牙利音樂跳舞(李銘訓 攝,流民棧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02次瀏覽
吳思鋒(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獨舞雖然是一個人跳舞,但並不表示獨舞就是要通往「自我」,反而獨舞時常開啟迎向他者的契機,這也就是為什麼當Ryo在樂生蓬萊舍平常用來當作倉庫的狹仄空間一個人跳舞,卻讓人覺得他在跟很多人一起跳舞。Ryu的手心,是會變出一朵又一朵綻放的花的。

Ryu的第一步,是從上右舞台窗戶跨進來。對像Ryu這樣身體障礙的表演者來說,觀眾從他踩入表演空間的第一步,便會用力地注視,這是奇觀的開始,也是奇觀如何延異為生命政治的身體景觀的開始;無疑的,Ryu選擇的第一步令人驚訝,但當他在中點定位後,很俐落地便將表演的空間集中在如何從這個物理的、極有限的立身之處,通過身體的動與意志的拓寬,表現獨舞者繁複的精神世界。

匈牙利民間音樂歡暢包覆,他時而愉悅地手舞足蹈,像在擺拍、開趴,時而用單腳跳同時手高舉、如爬蟲般四肢觸地然後收起一隻腳等動作,跳到連唾液也因無法控制而流出,屢屢「撐」出身體的極限;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始終透過手臂伸展向前/外延伸,彷彿有個無形的彩色世界在他面前開展。彩色的世界有沒有實質存在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獨舞者通過擬造舞台上的彩色世界,用舞蹈想像,給出一種「人間」的觸感。

尤其是像Ryu這樣的身障者,或許一出生的時候,就開始了與種種社會制度的排除性角力,與「我被當成他者」鬥爭的歷程。《八塊碎片》卻把這種制約、規訓的生命政治,通過舞蹈翻轉過來——在身體障礙的Ryu身上,獨舞的「絕對孤獨」反映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不可共通,從這個否定性出發,我們才能看到Ryo的舞蹈看起來很「自我」,其實是從「他者」出發的舞蹈,而且這裡的「他者」並不只意謂「他人」,更指涉種種「其他」。他跳得樂此不疲,同時受苦地存在。或說,因為受苦地存在使他跳得樂此不疲。

以致將近終局,他收束愉悅的動作,坐下、埋頭屈膝,音樂忽然切換成鬼魅般音效,像黑夜裡呼嘯的風聲。他身後那一小座半圓弧形封閉,用泥土、紙板、塑膠袋與樹枝仿真製作的幽暗森林,終於亮起燈光的時候,當下的獨舞情境,讓人感到更切近的是王心運在〈列維納斯論純粹的存在經驗——il y a〉所提到,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對童年時獨處經驗的回憶:「小孩獨自睡著,大人在別處忙碌;小孩覺得寢室裡的沉寂就像低語的窸窣聲。」王心運繼續說:「黑夜所充滿的沉寂並不是聽覺所掌握不到的聲音缺乏,而是沉寂本身作為事實在窸窣作響。另外,黑夜也是白日的不在場。」

「窸窣作響」彷若呼嘯的風聲,而「沉寂」猶如黑夜。獨舞者並不是因為恐懼所埋頭屈膝,而是專注、深度地聆聽「其他所有」的聲音,包括在樂生的任何殘響,藉以生成一種關係的脆弱性,再表現為獨舞者的埋頭屈膝。Ryu的舞蹈提醒我們,是在這個充滿「他者」意義的樂生,我們才得以「活著」,才得以在愉悅的舞蹈中,與他人的臉相視。

《八塊碎片—隨著匈牙利音樂跳舞》

演出|流民棧、Ryuseioh Ryu(龍)
時間|2018/03/25 16:00
地點|樂生蓬萊舍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所以,「跳舞的劉奕伶」或「脫口秀的劉奕伶」,孰真,孰假?跳舞的劉奕伶必是真,但脫口秀的劉奕伶難免假,此因寄託脫口秀形式,半實半虛,摻和調劑,無非為了逗鬧觀眾,讓觀眾享受。
7月
21
2024
作品《下一日》不單再次提出實存身體與影像身體的主體辯證,而是藉由影像之後的血肉之軀所散發的真實情感,以及繁複的動作軌跡與鏡頭裡的自我進行對話;同時更藉自導自演的手法,揭示日復一日地投入影像裡的自我是一連串自投羅網的主動行為,而非被迫而為之。
7月
17
2024
無論是因為裝置距離遠近驅動了馬達聲響與影像變化,或是從頭到尾隔層繃布觀看如水下夢境的演出,原本極少觀眾的展演所帶出的親密與秘密特質,反顯化成不可親近的幻覺,又因觀眾身體在美術館表演往往有別於制式劇場展演中來得自由,其「不可親近」的感受更加強烈。
7月
17
2024
「死亡」在不同的記憶片段中彷彿如影隨形,但展現上卻不刻意直面陳述死亡,也沒有過度濃烈的情感呈現。作品傳達的意念反而更多地直指仍活著的人,關於生活、關於遺憾、關於希望、以及想像歸來等,都是身體感官記憶運作下的片段。
7月
12
2024
以筆者臨場的感受上來述說,舞者們如同一位抽象畫家在沒有相框的畫布上揮灑一樣,將名為身體的顏料濺出邊框,時不時地透過眼神或軀幹的介入、穿梭在觀眾原本靜坐的一隅,有意無意地去抹掉第四面牆的存在,定錨沉浸式劇場的標籤與輪廓。
7月
10
2024
而今「春鬥2024」的重啟,鄭宗龍、蘇文琪與王宇光的創作某程度上來說,依舊維持了當年與時代同進退的滾動和企圖心。畢竟自疫情以來,表演藝術的進展早已改頭換面不少,從舞蹈影像所誘發的線上劇場與科技互動藝術、女性主義/平權運動所帶來的意識抬頭、藝術永續的淨零轉型,甚至是實踐研究(Practice-as-Research)的批判性反思,也進而影響了三首作品的選擇與走向
7月
04
2024
當她們面對「台灣唯一以原住民族樂舞與藝術作為基礎專業」的利基時,如何嘗試調和自身的文化慣習與族群刺激,從而通過非原住民的角度去探索、創發原住民族表演藝術的樣態,即是一個頗具張力的辯證課題。事實證明,兩齣舞作《釀 misanga'》和《ina 這樣你還會愛我嗎?》就分別開展兩條實踐路線:「仿效」與「重構」。
6月
27
2024
現實的時空不停在流逝,對比余彥芳緩慢柔軟的鋪敘回憶,陳武康更像帶觀眾走進一場實驗室,在明確的十一個段落中實驗人們可以如何直面死亡、好好的死。也許直面死亡就像余彥芳將回憶凝結在劇場的當下,在一場關於思念的想像過後,如同舞作中寫在水寫布上的家族史,痕跡終將消失,卻也能數次重複提筆。
6月
26
2024
對於三個迥異的死亡,武康選擇一視同仁,不被政治符碼所束縛,盡力關照每一個逝去的生命與其相會的當下,揣度他者曾經擁有的感受。不管可見與不可見,不管多麼無奈,生與死跨越重重的邊界。
6月
26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