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音樂而遠離音樂:《日本動漫交響音樂會2》的聆聽模式與體驗機制
9月
06
2024
日本動漫交響音樂會2(高雄市管樂團提供/攝影鄭旻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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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顏采騰(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這篇文字,來自筆者對OPENTIX售票排行榜的好奇。根據該系統的年度數據報告,動漫(畫)的管樂音樂會是近年最熱門的音樂節目之一,如狂美交響管樂團的《宮崎駿》、《久石讓》等系列攻佔了近半榜單,高雄市管樂團的《日本動漫》、《宮崎駿》則是另一個榜上常客。除了IP本身的知名度和表演團隊的口碑,究竟動漫(畫)音樂會的魅力何在?它塑造了怎樣的欣賞體驗?它和其他不同類型的音樂會,是否有可比性?恰逢近期高市管推出《日本動漫交響音樂會2》,讓筆者決定一探究竟。

本文不是一篇行銷研究或音樂社會學文章,而是筆者作為一位評論人、動漫觀賞者及曾經的管樂人,從局內(inside)——局外(outside)各半的雙重視角出發,希望探尋動漫交響音樂會形塑的聆聽模式與體驗機制。

從「音樂」轉移到「動漫作品」的焦點

高市管的《日本動漫交響音樂會2》如同其名,是同系列的第二檔節目,聚焦於多部知名的日本動漫,經典如《七龍珠》、《犬夜叉》、《火影忍者》,較新如《鬼滅之刃》、《進擊的巨人》、《葬送的芙莉蓮》等,都是紅遍圈內外的作品。此外,樂團特別邀請YouTuber孫沁岳擔任主持人,除了吸引其粉絲購票入場,也加強與觀眾的互動交流。

當天的表演形式大致與一般演奏會相仿,並無搭配動畫影像而僅有單純的樂團演奏,但是,焦點從「音樂」轉移到了「動漫作品」身上。曾經參加或接觸過管樂團的人應該都很熟悉,改編型的管樂曲大致分成兩類,一是單曲的完整改編,例如《葬送的芙莉蓮》的主題曲〈勇者〉,《進擊的巨人》的〈紅蓮の弓矢〉與〈自由の翼〉;二是把多首歌曲的片段組成串燒式的「組曲」,如串連十餘首歌的《航海王組曲》(J-Pop Stage Vol.3)、《七龍珠組曲》(Dragon Ball Medley)等。不過,翻開節目冊,會發現曲目頁並沒有寫上任何編曲資訊(這在一般音樂會是罕見的),而高市管也以動漫作品為單位,連續演奏該作的多首單曲或組曲。

值得一提的是,孫沁岳也將主持重心放在「動漫作品」而不是「音樂」之上。在樂團演奏之前,他會談起該作品的中心理念、核心情感或笑點,有些是相當「內梗」的冷笑話,如「博人傳不可燃」、「我是羅大佑」、「萊納你坐啊」等;有些則是更深刻的思索,如《進擊的巨人》中非正邪二元對立的世界觀、《無限列車篇》關於成敗意義的思索、《葬送的芙莉蓮》中時間與記憶的母題等。孫沁岳平時的YouTube影片強項在於他清晰的敘述能力、強大的分鏡分析,可惜後者在音樂會當中沒有發揮空間;不過,他的主持從一開始的爆笑、中段的深思到最後的感性,仍營造了良好的層次感。

高市管作為一支職業演奏家組成的專業樂團,他們的演出大致是優異且令人安心的。他們有著堅強的高、低音銅管以及薩克斯風聲部,尤其薩克斯風首席陳信穎的許多獨奏令人心醉神迷;單簧管與雙簧管聲部的音樂性相較起來平淡了些,但也在及格水準之上。音樂總監王戰有時的指揮速度比原曲來得緩慢,不過能仍讓人聽見歌曲本來的樣貌及魅力。

聽音樂而遠離音樂

回到觀賞者的視角,在曲目的暗示以及主持的引導下,觀眾的感知與想像力,也就很自然地圍繞於「動漫作品」而展開。以筆者的經驗來說,在聽主題曲時,很容易就想起該曲的對應畫面,例如聽〈青鳥〉(ブルーバード)時心中馬上浮現鳴人自空中掉落的片頭、〈勇者〉則是芙莉蓮初醒睜開的雙眼;再接著,便會聯想到故事中難忘的場景,例如阿斯瑪(《火影》的角色之一)的死亡、芙莉蓮在勇者墓前的落淚⋯⋯。因為先前觀賞作品時,主題音樂重複了如此多次,以至於觀眾早已建立對於歌曲的熟悉感,以及隨之而來的對於故事的記憶;也因為孫沁岳已經預先指出(甚至說給定)了該作品承載的理念或情感,在我們聆聽演奏的那一刻,便釋放了這些預設、理解、記憶與經驗,並投射到樂音之中。

換言之,欣賞動漫音樂會,其實是一種聽音樂而遠離音樂本身的歷程。當音樂拆離了動漫本身而被演奏,它便轉化成該作品的符號象徵——因為從物質性來看,歌曲本身就僅僅是一連串音高與聲響的組合,它內在並不包含作品的故事或畫面;但是,在那單純的樂音裡,好像又濃縮進了整個巨大的故事、其中的無數的歡笑或感動,甚至是許久以前觀看該作品時的幼時記憶。更直白地說,與其說觀眾們聽的是音樂,其實更多是對於歌曲的「熟悉感」,以及對於作品的「情感」與「記憶」。


日本動漫交響音樂會2(高雄市管樂團提供/攝影鄭旻旻)

雖然說「聽音樂而遠離音樂」,但筆者在此並無批評的意圖。相反,這其實是音樂本身具有的一種內在特質,也是多數音樂演出都有的共同傾向。例如,我們常把「Sol—Sol—Sol—Mi——」理解成命運的敲門聲,而整首《第五號交響曲》則是貝多芬與命運的爭鬥,音樂傳達了超出它自身的事物,這在歐陸的美學討論中稱為藝術作品的「表象」(Schein)。又例如,在一些歐洲早期音樂(early music)的演出中,演奏者會請觀眾想像某個歷史情境,讓音樂聆聽變成返古的雋永想像;在古典音樂會當中,有些演前導聆聚焦於該曲的創作背景,這讓作品的聆賞成為作曲家生命的遙想。音樂演奏是如此的無形而抽象,它反而有機會、也必須從外被賦予意義,好讓觀眾快速建立深刻的欣賞經驗。只是特別在動漫音樂中,音樂的結構外於動漫作品本身,而又符號式地和作品的感動與共同記憶連結了起來。

由此看來,高市管《動漫交響音樂會》系列叫好又叫座的秘訣,不只是動漫本身的吸引力,更在於演出建立的體驗機制。整場音樂會被設計成一連串喚起記憶與感動的程序,觀眾們帶著作為前理解(Vorurteil)的作品觀賞經驗走入廳內,而後主持人聊起該作品並指出其核心意義,定錨了觀眾的感知方向;最後,在那熟悉的音樂中,這些意義、記憶與感動被釋放了出來,成為了音樂的一部份,讓整個演出成為輕鬆、無阻又豐滿的體驗。

創造新意義的期待

如果真的有什麼美中不足的部分,我想會是整個演出體驗有點太仰賴音樂以外的力量了。以筆者自身的感受為例,作為一位不夠痴迷動漫而沒怎麼看過《鬼滅之刃》的人,筆者在聽〈紅蓮華〉以外的《鬼滅之刃》音樂時幾乎無感(一方面也因為,該編曲的手法比較單調),這顯然是因為缺乏相關的前理解所致;此外,雖然聽了整場的管樂演奏,對於整場節目的感動卻還是主要來自動漫作品而非管樂藝術本身的魅力;就算有,它也是基於「交響」所代表的精緻、高雅、品味的形象而來。幾乎可以說,動漫音樂會還是一種自我迴圈式的體驗,它並不創造新的意義或發現。

無庸置疑地,《日本動漫交響音樂會2》是符合市場需求的成功案例,也是管樂音樂開闢新路、塑造嶄新展演模式的嘗試,前段也僅是求全責備。只是筆者也期待,音樂會的感知中心可以(再次)回到音樂,讓音樂本身散發魅力,讓觀眾在其中主動尋找、創造新的感動。在這次的節目之中就有一個很好的案例——《JoJo的奇妙冒險》的〈黃金之風〉(il vento d’oro),它頑固低音聲部的洗腦、鋼琴獨奏突然插入的巧妙、整個織體結構的豐富,讓沒看完《JoJo的奇妙冒險》的筆者也因那「音樂」自身而被打動。

動漫作品——或者其他任何如動畫、電影、連續劇等視聽作品——本身固然有能夠反覆提取循環的魅力,但它也有極限。音樂還是該重新找回自己的力量,管樂藝術的魅力也值得被看見。至於要怎麼兼顧市場需求,則是廣大的管樂人們需要不斷嘗試、探索的恆久議題了。

《日本動漫交響音樂會2》

演出|高雄市管樂團
時間|2024/08/24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 大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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