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飛虎搶親》一劇,由兩岸同尊的戲劇學先進姚一葦寫作於一九六五年,在近半世紀後,終於等到台灣和中國的戲劇人同台二度創作。觀眾進場,便見劇名以立體書法字懸在舞台中央,而最醒目的,莫過於劇名上偏左稍小的「話劇」二字。因為「話劇」在台灣有反共抗俄的時代烙印,親歷者尚且暗中施法、抗拒被政治命題,從多元開放的空氣裡成長起來的劇場後輩,更不屑自己的志趣被認定為話劇。兩岸熱絡交流之際,「話劇」重現台灣舞台,實在耐人尋味。
《孫》寫於舞台劇純然以對白行之的時空,編劇用一種禮敬的態度,在劇中置入在當時知易行難的諸多表演構想,例如:從相聲脫出的開場和尾聲,參照北平年畫的歌舞,向皮影戲學習的光影,摹擬平劇的肢體、木偶戲的音調,甚至有個段落標明了最好是「腹語」,種種設想,意在活化傳統,以戲劇向觀眾(尤其是學生們)展示民間十八般技藝的力與美吧。只是誰也料不準,《孫》首登舞台的此刻,劇種跨界都不見「怪」了,技法的眾聲喧嘩更不足為「奇」。於是,我們看到中國話劇院的導演吳曉江,在尊重劇本初衷之餘,不免要多使些與時俱進的手法,例如,以歌隊的搭腔、幫腔,豐富路人甲、路人乙的抬槓,同時也落實編劇想像中非唸非唱(並佔了三分之一篇幅)的所謂「誦」。舞台設計劉杏林翻轉一面印染著山水畫的紗質布景,綴以樹枝上俯首的鳥,不疾不徐地驅動全劇,簡潔俐落中可見自信。
《孫》的好處,全在開門見山。然而,上半場因「人物置身事外」而顯出的天真戲耍調性,到了下半場,不時失落在寫實的質問裡。尤其當崔雙紋揭露她是小姐不是婢女後,孫飛虎/張君銳、崔雙紋/阿紅以men’s talk 和women’s talk的態勢一分為二,舞台不停旋轉,可惜兩組互動,並不曾開發新穎的話題,也沒啟動弔詭的情境,科技無助於戲劇張力,反而顯得掩人耳目,讓人心慌。
眾所皆知,姚師學養深厚,也嫻熟於舊體詩的格律和語感,但《孫》的語言卻十分淺白,乃至有故作拙稚之感,其用心,當如胡適之先生嘗試寫新體詩,以推廣白話文。遣詞用語的深淺雅俗,其實無關戲劇的永恆價值,歡喜站在中國文化新舊交接處的姚一葦,最關切的,應該還是劇的意念題旨能否突出現代的新意。因此,《孫》雖脫胎自兒女情長的戲曲經典《西廂記》,卻重設「只認衣冠不認人」的故事線索,以嘲弄、質問眾生的短視,勾勒原典所「欠少」的知性意涵。正因為編劇意念如此強大深切,以致人物的存在感被架空,即使在崔雙紋、張君銳、阿紅努力抖索「等強盜來臨」的時刻,觀眾仍置身戲外。
令人感嘆的是,歲月無情,舞台不仁,《孫》的嘲弄和質問,無論技法和題旨,如今看來竟都是一眼見底,乃至於台上台下見多識廣的眾人,有點蹲不住這樣的單純和容易。特別是,參照上禮拜在這個劇場上演的《豔后和她的小丑們》,同樣有戲劇學者身分的編劇紀蔚然,據說向來看不慣戲曲的抒情腔,《豔》表面上以莎劇為原典,表面上延續國光探索女性意識的題材,但當「紀腔」嘻笑怒罵躍然場上時,我們發現,故事若說得夠好,形式和內容可以像這樣濡染、對話。而這,才接近當今台灣戲壇的筆力和劇力吧。
《孫飛虎搶親》
演出|國立中正文化中心、中國國家話劇院、國立台北藝術大學
時間|2012/04/06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