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的犀牛》是中國先鋒派導演孟京輝膾炙人口的代表作,從1999年至今加演不斷,陸續推出了許多不同版本、卡司。然而,這一齣曾經被奉為中國劇場的現代愛情經典,移至十五年過後的今日來看,愛情的課題是否歷久彌新,先鋒的精神是否仍然前衛?
舞台分作不同區塊,一區是床被,另一區是圍有欄杆的輸送帶平台,上方深處則是一大片半透明的塑膠布幕,整體看來,並未清楚指示時空背景。序幕,一位名叫明明的女人被綁在椅子上,被布條矇著眼,而一位名叫馬路的男人在一旁呼告對於明明的愛意,以及自已深陷苦戀而無可自拔的處境,因此在一開場即以清楚的意象,揭示了馬路的困境,亦揭示了愛情制約的本質。當外在時空因素降到了最低,兩人彷彿困鎖在同個中空的世界裡,全然繞著愛情打轉。
馬路單方求愛而得不到愛,明明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兩人分合不斷,關係始終單向女強男弱。過程中,馬路頌揚愛情的掙扎,歌詠愛情的寂寞,卻不見擺脫愛情負累的企圖,以致劇情發展下來,對於愛情的偏執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甚像沈醉於此般痛苦中,甘之如飴。兩人生活著愛情,更像被愛情生活著。
全劇語言詩化,詩化了寂寞,詩化了哀傷,也詩化了苦痛。內容充滿自我表述,表述的不只對於愛情的憧憬,還有對於愛情的立場、渴望、感知,比重幾乎大過於兩人實質的愛情互動,漸漸地,當「談情」與「說愛」變成了全戲主軸,一切流於論述闡釋,句句辭溢乎情,字字長吁短嘆,宛若一封開展不完的情書,在華美辭藻的包裝下,濃情蜜意、海誓山盟如同宣傳標語,表面悅耳動聽,實則空言空語。由此可說,語言不只宰制了行動,更是完全取代了行動。
詩意瀰漫,虛無飄渺,視覺上流於符號的象徵語法,幾乎把戲給說死了。例如,藉由明明被布條矇起雙眼的綁架意象,直白地表示愛情的禁錮與盲目。相形之下,來往串場的歌隊,顯得活潑許多,身份多重,時或友人,時或愛情訓練所的成員,時或合唱之眾,說學逗唱,跌宕有致,載歌載舞,場景流動,與馬路、明明兩人黏膩的悲情拉開了對比。然而,全戲發展下來,形式逐漸主導,乍看視聽豐富多元,實則風格混雜,不僅顯得突兀,而且斷裂情境,不時出現潛意識般的具象。在寫實語境裏,人物寫實對話交談,但下一秒,如表現主義畫作般,將強烈情緒訴諸肢體動作,不斷起身、撲倒、起身又撲倒,或情感掙扎時,人物無來由地碰撞、拍打背景的半透明塑膠幕,又或馬路、明明兩人不停地奔跑在前幾場被當作桌球桌、跑步機的輸送帶平台上,搭配情感熾烈的背景音樂,看似雨中浪漫追逐,實際上鑿痕清楚,顯得刻意。當苦痛也成為一種展演,本質便不復存在,徒留視聽堆砌出來的形式效果。劇末,歌隊一排斜站,以悲壯的旋律,詠嘆兩人幾無層次的愛情,微風陣陣吹拂,背幕悠悠揚動,此般看來淒美無比的景象,因形式與內容之間的強度落差,而顯得尷尬且俗套。
《戀愛的犀牛》所刻劃的愛情悲劇,並非時代體制壓榨的產物,亦非兩性權力消長之糾葛,而是自始至終的自憐自悲。在虛飾情感、特重效果之下,愛情本身遂成了一種消費行為,諷刺,也貼合了,當今這個快速化、物質化、通眾化、資本化的年代,以戲裡世界呼應了戲外世界,彰顯了劇作時代精神。此劇的前衛,或許某種程度上,可見於實驗劇場與世俗課題的融合。然而,在收編世俗的同時,也被世俗收編;在形式與內容都皆成消費的同時,過去先鋒痕跡也漸被消磨。於是,這則愛情詩篇,如其所書寫的癡戀舊夢般,不過成了此般盛大饗宴中的一劑調味。
《戀愛的犀牛》
演出|中國國家話劇院
時間|2015/11/29 14:30
地點|華山文創園區Legacy傳音樂展演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