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旻鈺(專案評論人)
一個好的室內樂演奏,最基本的條件即是所有成員能夠在音樂的行進中,保持齊一且流暢的節奏感,並且討論出適切的氛圍,掌握每個樂器在合適的時間發聲,讓彼此樂器間的聲音和諧地融合。《孟德爾頌:鋼琴三重奏》藉三位音樂家在舞台上的能量交錯,來呈現作曲家的兩首室內樂曲。在感受聲部穿插精緻與複雜之餘,也引發出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如果一位演奏者的技巧過於突出,而未能與舞台上的夥伴協調一致,是否算是一位「好」的合作者呢?
《D小調第一號鋼琴三重奏,作品49》(Piano Trio No.1 in D Minor, Op. 49)由大提琴率先行動,琴弓擺放好後,連亦先深吸一口氣便啟動流水般的第一樂章,鋼琴家王佩瑤為這樣的靈感相伴,若隱若現的琴聲如冰涼河床底部擺盪的水草,頓時,小提琴家李宜錦成為全場焦點,在聲部一個接一個鋪敘流利的樂思時,釋放一道劃破天際的光芒。為了達到「相當快、而且激動」的效果,不論節奏律動或是呼吸快慢,所有人保持專注,連亦先也不時以以眼神傳情,既與王佩瑤保持溝通順暢,也能與李宜錦建立點對點的親密連結。
對舞台上的鋼琴家而言,鋼琴就是樂團般的存在:左手模仿低音弦樂器,富有穩定及彈性,右手則如人聲詠唱鮮明圓潤;當左右手聲部流暢交錯,優美的詩意點綴了詮釋的意象,更讓人為她靈活指尖下一氣呵成的快速音群感到敬畏。然而,這些閃瞬即過的音色變化,反倒成為團員觸碰不及的光暈。在演奏恬靜的第二樂章時,小提琴家嚴律刻畫每一音的謹慎與鋼琴擦聲而過,弓弦的震幅變得單調反覆,彷彿四肢被扣上厚重的枷鎖,步履受到阻礙、失去亮麗音色後也迷失了流暢的韻律。大提琴家周旋在兩個發出不同語彙的樂器之中,為了顧及到與小提琴句法的先後順序,兩人操之過急的結果是緊繃的張力迴盪在整個音樂廳中。這時,專注在指尖,不過度干涉夥伴的鋼琴家不免讓人懷疑是否過於流露自我,不理會摔落後頭的夥伴,隨心所欲地獨奏?
「不同聲部以不同的性格同時存在,並不會影響整體,因為每一個聲部必需保留它的特色。」【1】的確,若前後樂句的開頭與結尾不一,樂器間錯置拍點的作法也能促使樂曲的條理更加清晰,這股互相激發出的火花也時刻受到當下舞台磁場影響。可是,一旦演奏者掌控音色的能力下降,不好的音質將無法擁有完整的泛音,也就難以與其他樂器相容、產生共鳴。將所有樂器拆開來個別聆聽時,會發現鋼琴家正利用清晰的腦袋與琴聲,嘗試為室內樂整體調和出最適切的聲響。例如第三樂章中,全體一致認同小提琴作為貫穿樂章的主軸,於是在李宜錦密集繁複的演奏中,王佩瑤將自己也化作一把弦樂器,將雙手視為增強琴弦共鳴之力量,顆粒感的觸鍵縮短了琴弦震動的泛音幅度,鼓勵小提琴進行炫技的演奏同時又有填補低音效果,與連亦先在五線譜上共舞,邀請大家專注欣賞大提琴聲所散發的自然色澤。
雖然缺乏視覺與肢體「實質的互動」,憑著聲音的方向、特質給予訊號的方式並非所有人能馬上理解。但妥善規劃層次分佈,凸顯夥伴作為主體的演奏技巧,不受他人影響成為團隊中穩定的存在,正是鋼琴家仔細聆聽音樂本身,以及信賴合作者所做的抉擇。《C小調第二號鋼琴三重奏,作品66》(Piano Trio No. 2 in C Minor, Op. 66)少了上半場彼此競爭的銳利稜角,弦樂們對內在的專注轉移到享受外在環境的變化。當身體進入自然的擺動後,便褪去技巧的束縛,如同對的鑰匙插入了正確的孔洞,存有共鳴的音色搭載重複的動機,在三個樂器間傳遞,合一共振的聲波再度換來漸入佳境的演出。安可曲《乘著風的翅膀》(Auf Flügeln des Gesanges, Op. 34, No. 2)自孟德爾頌的同名藝術歌曲改編成鋼琴三重奏,優美的曲調穿梭整首歌曲,所有人不受節奏和和聲變化的影響,演奏過程好像說話一般自然,情感真摯、帶有清新脫俗的美感。
除了一流的演奏技巧外,對一件音樂作品的聲響擁有獨到解碼功力,以及如何運用各式感官與他人溝通,或許是成為一位好的合作者畢生追求的學問。懂得為夥伴著想的音樂家能利用聲音傳遞訊息、引領他人,透過誠心的聆聽與接收,演奏出讓他人能理解並給予回饋的聲音,與此同時,台下的觀眾是能感受到那來自內心深處奏響的樂音。王佩瑤即是那樣的存在。
注解:
1、Michael Lewin編,郭思蔚譯,《巴倫波因的音樂生涯》(Daniel Barenboim: A life in Music)(臺北:普洛文化,1994),頁137。
《孟德爾頌:鋼琴三重奏》
演出|鋼琴:王佩瑤、小提琴:李宜錦、大提琴:連亦先
時間|2024/03/23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演奏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