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幕暗開場前,編舞家巴拉克.馬歇爾(Barack Marshall)恰巧就站在座位右後方的角落。工作人員上前詢問,邀請他入坐,卻聽見他細聲地回道,「這是我的作品,我需要站著看一下,因為我有點緊張。」的確,可以設想的一點是,即便這幾年以色列幾個重要舞團或編舞家作品,如2010年巴希瓦現代舞團帶來歐哈.納哈林(Ohad Naharin)的《十載精采》、2012年侯非胥.謝克特舞團《政治媽媽》等陸續登台;即使是納哈林所開創的Gaga技巧,著重在核心動力(他所稱的lena)到延展(biba)及至四肢趾尖(luna)部位間動作流動的覺知和探索方法所發展出的舞作,成為了台灣觀眾對於身體語彙另一系統的認識;那迥異的動作關係與節奏張力,及其所欲回應的特殊文化情境,對我們來說,已充滿相對理解的距離。遑論馬歇爾《金雞》中更混合著自身熟悉的多種表演類型,舞蹈、戲劇、歌劇,混雜文化脈絡,或文學文本。
「金雞」(rooster)指的是什麼?舞台上,主敘者代為觀眾提問。是美麗女子的代稱?是那一個終生寂靜的男子?是溫柔憐憫的母親?是,譬如說,人類學家紀爾茲(Clifford Geertz)在峇里島上所觀察到的那群鬥雞,如何在搏鬥對陣的過程中替換了人類的象徵關係?抑或,都是。「“Rooster”(雄雞)在希伯來文是“Gever”,同時也是『人類』的意思,對編舞家有種共鳴的聯想,形容雞是一種『兇猛又極易受傷』的動物。」
馬歇爾從第一支作品《林區阿姨》(Aunt Leah)以來,即擅以角色起始創作,《金雞》中便主要建立在貝瑞茲(I. L. Peretz)短篇《安靜的朋沙》(Bontsha the Silent)的故事上,一個終生安靜的男人,像影子一樣,無人知曉的死去,到了天堂卻受到天使們歡迎,小說最後,受審判時天使問道:「這裡是天堂,相對人間的謊言和寂靜,屬真實的世界,你心裡想什麼都可以說出來。」藉rooster文化、宗教,到具體造形上與人的互喻,發展成為劇中主角寂靜朋沙現代主義式的命運象徵,成為那些手擲羽扇、曲肘成冠的鬥豔人群。
形式上,從鑼敲響的夜為序幕,襯著夜的環境音響,舞蹈和舞蹈間,穿插有朋沙和其他角色對觀眾親身的敘述與追憶,不時有其他角色以枕頭羽絮,以夢境般的抬舉,以不斷冒升的煙霧,隔開、或模糊了主角清醒和眠睡,生時和死後的分際,主角回想著寂靜無痕的一生,戀愛、婚約、母親,死亡。馬歇爾選用了多種風格異質的地方傳統歌曲、百老匯的或寶來塢,流行的到古典聲樂,轉換段落的劇幕舞蹈氛圍。
如何融合舞蹈和劇場這麼多異質的元素,試圖賦予一個短篇達於rooster的象徵層次,可見馬歇爾對於作品敘事架構上的掌握。然而另一方面,他在受訪時曾經指出,刻意避免即興,保持和Gaga動作體系的距離;卻似乎直至《金雞》都未能像他對於文本敘事的風格結構同樣的發展出一種他的對於舞蹈身體的編舞語言。像是例如納哈林的動作探索,或侯非胥.謝克特身上一種反轉的動力所展現的與規馴身體的政治性拉扯。我尤喜歡唯有《金雞》中舞者仿雄雞鬥冠之姿,以及另一段朋沙與戀人如戲偶般,在像是日本傳統戲劇中的黑衣人(kuruko)的操弄下相戀、擁抱、分離。
《金雞》結構嚴整,卻因達不到身體與戲劇語言的結合而各成片段,也因此令我感到疑惑的或許更是,馬歇爾藉由《安靜的朋沙》欲訴說的故事究竟為何?「Rooster」指的是什麼?小說最後,貝瑞茲寫道,朋沙猶豫,終於打破沉默,說出他畢生願望,每天早上,有一份早餐,加上新鮮的奶油!一陣從未曾有過的寂靜充滿在審判長和眾天使之間。《金雞》整齣在歌舞樂聲中卻似是維持對生命的恆長樂觀,而那沉默背後所回應的複雜的文化宗教意義不在(或無法藉由舞作完成),終僅成了他所指出「《金雞》中的男人如此虛弱微小,他只能潛逃到睡夢中才有機會實踐夢想」的表面寓意,成為了文本與觀眾之間「共鳴的聯想」的距離。
《金雞》
演出|以色列馬歇爾舞蹈劇場
時間|2013/02/17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