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顏采騰(2025年度駐站評論人)
以「音樂意象劇場」為號召,【1】將連篇藝術歌曲《冬之旅》(Winterreise)改編為劇場展演的《末日前的冬之旅》,聲稱要在現代語境下重新閱讀經典,架起舒伯特歌曲與台灣當下之戰爭威脅、社會抗爭、資本主義等議題的連結。然而,從推出的「古典場」與「爵士場」雙版本來看,僅有後者以豐富新穎的爵士編曲與台語填詞取勝;前者則因劇場元素零散、音樂與意象連結薄弱,而淪為導演鴻鴻相當私人的、欠缺說服力的「(冬之旅)閱讀心得報告」。
《末日前的冬之旅》雙版本由一套劇場表演、兩套音樂組成。依鴻鴻所述,他是從《冬之旅》的詩詞及音樂中提取靈感,發展出平行的戲劇文本,再分別搭配舒伯特原作及新編的爵士版本。以古典場而言,它類似現代歌劇的製作形式:一邊完整演唱原作的24首歌曲,一邊同時演出新的劇場敘事。而爵士場基於劇場文本,重新作詞及編曲。
全劇以戰機飛掠、飛彈襲擊的聲景開場,確立了災禍迫近的末日氛圍。戲劇部分大致由二十四個各自獨立的片段組成,並藉由「末日」、「現代性」的核心母題鬆散地串聯起來。鴻鴻展現了他對於《冬之旅》的豐富想像力——例如,他將〈烏鴉〉(Die Krähe)轉化為貪婪的都市建商、〈村中〉(Im Dorf)的震音延伸為流水線工人的機械化作業;末尾的兩首〈幻日〉(Die Nebensonnen)與〈搖琴人〉(Der Leiermann)則被詮釋為班雅明式的歷史天使,冷酷旁觀著不可抑止的現代風暴。若稍加留心,還可發現紅氣球小丑(《牠》)、貫穿全作的超越性旁觀者(《慾望之翼》)、男女孩相依逃亡(似《月昇冒險王國》)、青少學生反叛(似《青春末世物語》)等有關焦慮、恐懼與迷惘的影視元素,可說展現了鴻鴻的淵博文藝知識。
鴻鴻強調,他的目的不在解構作品,而是「增加經典的可能性」、「以當代、臺灣的意象進行再詮釋」。我認為這一企圖本身值得肯定,但問題在於,實際的演出呈現是否足以說服觀眾接受經典與當代的連結,或至少,是否充分說明兩者的關聯性。就古典版來看,這個問題顯然無法忽視。舉例來說,在〈菩提樹〉(Der Lindenbaum)的場景中,兩位女孩在公園遊玩蹺蹺板、翻跟斗、隨後又被一名中年男子以玩具槍射擊;這樣的表演與原作中「旅人—菩提樹」的意象似乎相距甚遠(要到了爵士版才揭曉:這其實指涉鴻鴻幼時習唱〈菩提樹〉的童年記憶,是將菩提樹從死亡的安息召喚,轉譯為童年與童伴的象徵)。又例如,〈幻影〉(Täuschung)一曲本來講述講述主人公受到愛人幻象侵擾,在劇場中卻被改寫為無盡的考試地獄,兩者的關聯也不明確。無論觀眾是否接受經典的再詮釋,若詮釋本身未能在感性層面建立橋樑,對話便無從展開。
末日前的冬之旅(黑眼睛跨劇團提供/攝影林政億)
在我看來,說服力不足的問題背後,有兩個更大的結構性疑難。第一,音樂與戲劇之間的主次關係未被明確界定。鴻鴻一方面宣稱忠實於原作,只進行當代化轉譯而不違背核心精神;另一方面,他又承認音樂有時僅作為背景,甚至有時「像《刺激1995》中費加洛婚禮的使用,音樂內容和劇情無關,卻在脈絡中產生新的效果」。事實上,若將音樂視為主體,那麼音樂與戲劇意象的連結常顯得曖昧不清,提示極少;原作二十四首樂曲被完整地演唱,但又被分散地放進更大的劇場表演,其結構介於維持與拆散之間的尷尬狀態。而若將戲劇視為主體,則表演本身又過於單薄,多數片段仍屬意象式的表演,無法獨立撐起敘事,只能依附於音樂而存在。
第二,我懷疑整個創作邏輯太過依賴文學性的隱喻,而忽略了劇場作為視覺及感性表現的本質。癥結點在於,所有的意象關聯在紙上策劃、在腦海中構想時或許都十分精彩,但實際搬上舞台時都顯得生硬。佈景的現代主義式建築、意象演員的象徵主義式身體、趙方豪與蘇映竹的正統式(orthodox)演唱及彈奏、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與狄蘭・湯瑪斯(Dylan Thomas)詩句的直接投影,這些元素的美學邏輯並不一致;用飛舞的房地產廣告牌象徵貪婪建商、用不斷的翻跟斗象徵童年的嬉戲,呈現意象的手法也都稍嫌單調。以我個人的經驗來說,所有的當代意象詮釋在事後回想都十分有韻味,但在觀演當下感受到的無趣與疏離卻也真實存在;而這一份不適,恐怕不是「前衛劇場」、「意象表演」等術語能夠輕筆帶過的。
因此,與其說《末日前的冬之旅》是當代末日焦慮下的經典再詮釋,它更像是鴻鴻之於《冬之旅》相當個人的「閱讀心得報告」——它的種種意象在一種(詩的)閱讀經驗中被想像及建構,缺乏劇場所仰賴的物質感性;它在文本與意象生產的連結上提示不足,因而未達「詮釋」的普遍層次,僅僅停留在「這句詩詞/這段音樂讓我想到⋯⋯」的心得報告式陳述,難以引起共鳴或對話。
末日前的冬之旅(黑眼睛跨劇團提供/攝影張震洲)
這也是為什麼,我願意給予爵士場更高的評價。不同於曖昧不明的古典場,爵士場的配樂與填詞完全貼合於戲劇而作,鄭順聰依照戲劇文本重新填詞,刪減了不合拍的原作詩詞(像是將〈幻象〉改為「考試」、直接點出〈菩提樹〉與童年的關聯);謝明諺為每一首歌曲配上不同編制與曲風,大致保留原作旋律的同時,融入了Bebop、軍樂、電音、金屬搖滾等風格,甚至讓主唱林理惠表演一段驚人死腔,充分體現了此作狂亂與焦躁的核心性格。正因爵士編曲如此飽滿新鮮,音樂與戲劇之間的平衡主次便不再是問題。相比之下,即使趙方豪在古典場中已唱出豐沛的情感與戲劇性,但受限於整體模糊的作品構成,仍顯得困獸之鬥。
必須再次強調,我完全支持對於經典進行當代詮釋,但這種詮釋必須給出充分的提示、論據、新穎性、合理性及適當的呈現處理。在特別強調作曲家意圖、歷史真實的西方古典音樂界,進行當代詮釋總是特別困難。以《末日前的冬之旅》為鑑,或許未來的創作者能更找到合宜的手法與詮釋視角,最終讓古典音樂這個殖民性、西方中心的樂種,在臺灣被真正脈絡化。
注解
1、「音樂意象劇場」是導演鴻鴻在4/19晚間古典場次演前座談的說法。本文往後有關鴻鴻本人的說法或引文,皆來自我觀賞之兩場次的演前導聆,及4/19晚間的演後座談,詳細出處不另註明。
《末日前的冬之旅》
演出|臺北表演藝術中心主辦、黑眼睛跨劇團製作
時間|2025/04/19 19:30(古典場)、2025/04/20 14:30(爵士場)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球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