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鄉雨（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男中音趙方豪用歌聲作詩

舒伯特（Franz Schubert, 1797~1828）所譜寫的聯篇歌曲《冬之旅》（Winterreise, D. 911, 1827~28），採用了德國詩人繆勒（Johann Ludwig Wilhelm Müller, 1794~1827）的詩詞。這組作品無論在分量與戲劇張力上，對歌手而言都是相當吃重的曲目。在聲樂指導王靜敏的帶領下，趙方豪的演唱，詮釋出動人心弦的音樂。再加上他過往在德國深造的淬鍊下，使其用歌聲寫詩，真心唱出屬於他的個人經典詮釋。筆者過往對趙方豪聲音的印象，多是停留在歌劇舞台的演唱。而今晚他的藝術歌曲，詮釋得細膩而且動人。在昏暗的舞台上，即便還夾雜著舞者、演員和音效聲響……等等的環境因素，他卻是嚴謹地專注於德文咬字和情緒控制，而成功地吸引了觀眾。尤其是歌曲〈菩提樹〉（“Der Lindenbaum”），由他唱來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在那身大衣之下的趙方豪，讓人覺得像極了身處在人生末日中創作《冬之旅》的舒伯特。尤其是在故事第二段落中的歌曲〈在河上〉（“Auf dem Flusse”），趙方豪純熟的聲音技巧，其演唱充滿了戲劇張力，他那溫暖有彈性的音色，時而強烈，時而又轉換至柔軟的弱聲中，其完美表現實在令人驚豔。趙方豪在這部貫穿了二十四首不同主題歌曲的作品中，忠實地詮釋出富有層次的情緒，再加上劇場新形態的演出方式，趙方豪今晚的演出，確實展現出他音樂中卓越的藝術性，可謂其為相當成功的演唱！他精緻的德文咬字，富有詩意又兼具戲劇張力的聲音，深刻到位的詮釋，讓在場的每一位觀眾，共同見證了一位認真的聲樂家，堅定地走在努力修練、持續沉穩精進的道路上。也因此更期待在未來，他能為觀眾們帶來更多突破自我的優秀演出。

末日前的冬之旅（黑眼睛跨劇團提供／攝影林政億）

導演鴻鴻用畫面寫詩

這次導演鴻鴻的創作，不難窺見他詩人的浪漫思維；透過他對這組作品的熱愛，透過音樂給他的感動，他用舞台的畫面，寫下了他自己的詩。他的舞台與戲劇上的設計，筆者感覺似乎是照應著金慶雲老師所翻譯的詩詞脈絡，來做其延伸與發展。畫面上，隨著不同的主題與詩詞，有著相當繁複的變化。但不變的，是斜放的十字架和深沉強烈的色調與燈光。例如在歌曲〈烏鴉〉（“Die Krähe”）中，舞台背景運用黑白影片的效果處理，令人印象深刻；歌曲〈幻影〉（“Täuschung”）中的影像設計，也巧妙地將觀眾拉進了與歌曲之間的距離。而筆者個人最感驚豔的，是歌曲〈旅店〉（“Das Wirtshaus”）中「外套」這個符號的運用；筆者認為這樣的設計，是相當具有詩意的表現。

另外舞者與演員的配搭，的確替忙於詮釋與演唱的歌手，爭取了專注於音樂的空間與條件。透過他們的肢體與戲劇展現，看見了作品中欲將當代的社會現象，灌注在舒伯特《冬之旅》的時空之中。鴻鴻的處理手法，相當剛好地揭露了西方「藝術歌曲」中最微妙的一角：藝術歌曲的故事與歌劇故事不同，不受死板的空間與時間限制，反倒是更加容易聚焦在內化的心靈層面。也因此提供了劇場導演，更多維度的想像與發揮的空間。鴻鴻利用了現代物件的置入，諸如：飲料販賣機、玩具槍、工廠……等等的符號象徵，將現代人的身心狀態，應和了舒伯特音樂中的那時而和緩又忽然凌亂，幾經輕聲嘆息之後，卻又是孤寂襲上心頭的混亂現象。這些看似破碎的畫面，卻巧妙地連結了這組共二十四首連篇藝術歌曲的精神。

末日前的冬之旅（黑眼睛跨劇團提供／攝影林政億）

詩意與寫實的衝突與拉鋸

若要說今晚的這個作品呈現，我們看到的是古典樂與現代劇場，這新與舊之間，充滿著衝突美感的展現。如若站在純古典樂欣賞的角度上來說，趙方豪的演唱與詮釋絕對是成功的。但筆者卻也因為演出過程中的各種聲音效果，和演員在表演中的一些吶喊和呻吟，或舞者在一些舞蹈動作中與地板的重擊聲，或是在舞台上一些大道具突然而來的撞擊聲，讓人感覺這些過多的聲音資訊襲擊而來輾壓感。在舒伯特的音樂中，不只存有旋律，作曲家的和聲配置，旋律的設計或是埋藏在鋼琴部分的一些情緒動機或是劇情的預現，有時候會被舞台上的環境聲音給淹沒了。畢竟，德文藝術歌曲中的「詩意」，不只是看見歌詞，更重要還有一部分，是必須在音樂中聽見「詩意」。否則，這就不是舒伯特的《冬之旅》，而單單只是詩人繆勒，甚或是金慶雲譯詞中的《冬之旅》了！

不過即便如此，我們還是看到了導演鴻鴻作品中的浪漫精神，更甚至讓筆者發現在某種程度上，導演鴻鴻接收了舒伯特與詩人穆勒暗藏在作品中的政治意涵。因此他將音樂中的詩意與現代人面對時局不安定感的寫實，融合為一個相當有意思、又會讓人不住地反覆回想與思索的演出。這樣的《冬之旅》，讓我們跟著作品，看了導演鴻鴻的戲，也讀了一夜詩人鴻鴻的《末日前的冬之旅》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