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周依彣(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織男.彼赫巫》是一齣原創泰雅音樂劇,由傳源文化藝術團創作,講述了泰雅族男子彼赫巫(Piho)探索性別、找尋身分認同,以及衝破社會規範的一趟旅程。本劇以泰雅族「織布」為核心,企圖點出父系社會下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觀點與當代文化性別角色轉變的巨大衝突:男性就不能如同女性一般織布嗎?該劇高達80%的內容皆由泰雅族族語演出,除了呈現出強烈的部落凝聚力,也展現了獨特的泰雅族美學與藝術展演。以族語來探討性別權力的概念,不僅格外有張力,更能藉此讓觀眾思索在父系社會裡權力限制的禁錮,泰雅族gaga具備的社會約束性,並彰顯當代如「做自己」這般普遍的主流概念,其實極難以在泰雅族社會中施展開來。
該劇的主題核心非常清晰、單一,就如同前文提到的論述,本劇始終圍繞在男性是否可以織布的主題,並從兩個面向來做深入的討論。首先,第一個命題是,社會受到父權體系的影響,人們一向認為男性應該主外,女性應該在家進行工作,然而當面臨到性別置換時,這樣的角色分工是否還能在社會上立足?其次,另一個命題則是探討當社會文化轉變,文化傳承的概念是否可以打破傳統藩籬的禁忌限制,讓主外的男性從事女性的活動?社會性別的置換是否同樣也會影響到部落內的族群發展?
筆者認為,該劇潛藏著一個問題:結構上的單一性,也就是劇情單調的主因。劇本幾乎沒有辦法呈現出主題的思辨性,而只是不斷重複的質問:男性不行嗎?我喜歡織布,難道無法從事自己喜歡的事物嗎?我的人生應該由我做主,部落的文化應該由我傳承──這些概念,其實圍繞在gaga這樣非常重要的泰雅族觀點上,卻在該劇中被幾句話就簡單帶過,直接跳躍到「我們不一樣」的結論,沒有討論新舊文化更新中面臨的強烈拉扯,或是gaga的社會約束性典範議題。戲劇開始後,便花了一整幕的時間聚焦在講述彼赫巫的誕生以及泰雅族神話的起源,卻在後來隻字未提,令人困惑這樣的戲劇安排目的。《織男.彼赫巫》作為一齣主打泰雅族的原創歌舞劇,但觀點卻與一般的戲劇無異,訴說應該尊重多元性別的差異,卻並未著重在泰雅族身上的異同進行延伸;講述了織布對於泰雅族而言無可取代的獨特與意義,卻也未就此解釋男性不可織布的緣由。
織男.彼赫巫(傳源文化藝術團提供/攝影陳又維)
若以當代的文化角度來解析,喜歡織布、人生是否可以由自己做決定這些問題的答案絕對是肯定的;性別只不過是社會文化的再造物,性別的樣貌與型態也無疑是由文化所定義與界定出,但是今天若將時空移轉到泰雅族社會時,這樣的置換就會面臨問題。泰雅族社會是一個父系社會,長久以來都主張男性善於打獵、女性善於織布,gaga則是「族人生活信仰與社會體制及權力管理中最高規範與準則,是部落維持族人生存發展,以及強化團結社會和諧相當重要的一種無形的力量。」【1】換句話說,gaga是泰雅族維持社會的「約束性規範」,若違反了gaga,就等同觸犯了禁忌,會導致部落、甚至家人受到詛咒。因此在泰雅族社會,若要進行對身分的重新定義,便會有多一層的文化限制。但在《織男.彼赫巫》一劇中並沒有深入的往這個面向思辨,而是始終服務於更淺層的問題,也就是上述提及的:男性不能織布嗎?男性不能陰柔嗎?
在新舊時代的文化更新中,這樣的性別衝突傳統理應有更好的處理手法,但是彼赫巫一劇的連結卻很斷裂。例如,在主角長大後,他舉辦了一個以織布為主題的個人展覽(此展覽與在戲劇中連接得相當突然),而當主角的老師來到展覽時,不但大肆批判,認為彼赫巫沒有為父母族人著想,就一味地渴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緊接著,主角的友人和彼赫巫便和老師開始進行歌舞劇的辯論:「你的認同我不認同」,連結處看起來有些不合邏輯;同時在展覽劇情中,主角邀請了泰雅族歌手曾宇辰所飾演的表姐,演唱歌曲,表達出「我們不一樣」的勇氣,歌手不受外在影響,勇敢地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將屬於自己的故事演唱給整個社會的人聽,傳遞自我的勇氣與價值觀,這確實令人感動,但放置到劇情中時卻相當刻意,好似這個場景就剛好需要一個觀眾來觀看展覽,需要一個歌手來表達我們的不一樣,需要一個泰雅族人來給予我們更高的勇氣,去面對自我與社會的相異處。劇情末尾,彼赫巫的內心轉換也有些突然,劇情設定裡,他因為織布找到了自己的一片天,他認知到了自己的世界跟別人不一樣,所以堅定地走向自己堅持的道路,為泰雅族織布傳統進行傳承。但是在戲劇中卻基本上沒有呈現出這樣的心境轉折,或許是因為受到音樂劇的影響,以為用歌曲便可以順利的推動劇情進程,但是觀看起來卻會覺得很無力,因為所有的答案與疑問始終都是統一的,並未傳達任何鬆動社會概念的可能性。
織男.彼赫巫(傳源文化藝術團提供/攝影陳又維)
近年來,討論性別議題的作品相當豐富,本齣戲劇以泰雅族男性為核心的出發進行討論,筆者原本期待的會是更多關於泰雅文化新舊的衝突性,要如何處理泰雅族作為一個父系社會?且gaga作為一種泰雅的文化信仰,這種無法忽視的禁忌概念,該要如何因應時代文化的轉變?激烈的衝突變遷,卻在本劇中悄然帶過,而轉將問題以歌舞的方式詰問:「你想過你的父母嗎?」、「你想過會觸犯禁忌嗎?」,始終沒有嘗試正面處理問題,只是不斷以反詰語氣強調:「難道男性不能織布嗎?」如同劇中所說,織布在泰雅族文化中別具意義,善於織布的女性會在族群裡具有重要的社會地位,不僅可以受到族人尊敬,更可以在死後走過彩虹橋回到祖先的懷抱【2】。這樣的文化觀點,自然使得男性要織布對於泰雅社會產生巨大的衝突,而如何打破從古至今的文化傳統,看待文化隨時在變動、改變,面對文化的傳承問題又該如何重新賦予意義與定義,這些都是當代社會應該重新思索的議題。
李莎莉在《台灣原住民衣飾文化》【3】。一書中表示了,gaga是一種載體,泰雅族人將織布工藝視作了「媒介」,遵守gaga的規範是敬畏祖靈,並且避免觸犯禁忌的規章。織布所代表的意義並不只是保暖,更與社會制度、歲時祭儀息息相關,得以反映出泰雅族社會的組織、男女分工特性、族群認同和傳統美學的特殊涵養意義。
整體來說,《織男.彼赫巫》是一齣音樂性很足,歌曲也充滿穿透力的歌舞劇,展演表現十分出彩,以族語的演繹方式強調了部落傳承的重要,以織布展現出對於文化傳承的意義與重視,都帶給了當代認識泰雅族文化的一種新興可能。然而,對文化與性別認同的討論卻維持在非常基礎的表面,並未有深入論證的嘗試。筆者期待未來作品能夠更深入衝突討論,而並非停留在表層的主題意識初探。
注解
1、國家文化記憶庫,泰雅族Gaga之定義。
2、關鍵評論,〈把生命織在裡面:泰雅族重新「編織」的文化復振與誇區傳承〉,2021年6月2號,中華民國地理學會會刊。
3、李莎莉,《台灣原住民衣飾文化》,(台北:南天書局),1998年。
《織男.彼赫巫》
演出|傳源文化藝術團
時間|2024/09/14 14:30
地點|樹林藝文中心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