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個體與群體——《群像》對群眾的提問與再提問
May
14
2022
群像(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王弼正)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38次瀏覽

李宗興(駐站評論人)


透過網路平台,澳洲編舞家史蒂芬妮.雷克首演於2018的作品《群像》,得以現身於維持疫情邊境控制措施的台灣。為了此次特殊的重演方式,製作團隊找來劉奕伶和賴有豐來協助排練,並與文化大學舞蹈系和臺北市立大學舞蹈系合作,由五十六位研究生與高年級學生擔任舞者。編舞概念來自對於控制、群體與民粹暴力的質問,然而透過眾多舞者們彼此同步所構成的強烈力量,我進一步看到提問的轉向。

從觀眾進場便可見到舞者於舞台上平躺圍成一個大圓。大圓作為一種充滿儀式性的排列形式,讓開場便帶有特殊的神祕感。當舞作開始,獨舞者起身移至圓心,她張開雙臂伸向周圍的舞者們,透過雙手的擺動與挪移,彷彿透過某種不可見的魔力操控他人;而躺在地上的舞者們也依序透過抬頭、起身回應獨舞者的操控魔力。獨舞者對於群眾的操控持續壯大,甚至將群眾分成左右兩群,不斷以無形的引力拉近或推離;而兩群舞者也「大力吸氣」展開被拉扯的腳步,回應獨舞者,並與群舞夥伴同步成為任人擺佈的群眾。此時,編舞概念顯而易見,我卻感受到一種身體感與視覺的衝突。


群像(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王弼正)


呼吸展現的自主

「呼吸」作為人生存的非自主動作與意識動作,在現代舞的歷史中佔有相當重要的位置。美國舞蹈家瑪莎葛蘭姆、韓福瑞(Doris Humphrey)與德國舞蹈家瑪莉魏格曼(Mary Wigman),不約而同都以呼吸的循環作為身體舞蹈動力的來源,更是人類情感與生命意涵的表現根源。而隨著劇場舞蹈與身心學日益受到瑜珈等非西方身體哲學的影響,呼吸往往被視為動作起源,乃至個人意識的根本。【1】正如我自身的舞蹈訓練中,呼吸被強調為動作啟動與釋放的過程;而在群舞的表演中,呼吸更是舞者之間溝通與同步的重要方式。雖然本文並非學術論文而無意詳細辯證,但大略可見呼吸與現當代舞蹈所強調的個人主體性與表達息息相關。

《群像》群舞者們的大力呼吸的確讓群舞者成為一體,但在我看來這並非是被魔力操控的盲目人群。相反的,透過舞者們的呼吸,我感受到的正是現當代舞蹈技巧中意圖展現的自主,不論是個人或是群體的自主。於是,不若編舞上讓人直覺聯想的操控意象,《群像》中個人與群體的關係反而就此展開更多層次的辯證。

隨後,舞者移至舞臺邊緣,展開宛若競技場的空間,讓獨舞、雙人、三人等編舞形式在場中央輪番上陣。上場的舞者或相互搬弄、翻轉、壓制、拉扯,彷彿一場場競技,在眾人的視線下爭奪勝利。然而,若單純將此編舞視為群體壓力導致的個體暴力,又過於忽視舞者如何俐落的進出中央舞臺,也將舞者間刻意呼應的動作安排所達成的互動模式拋諸腦後。編舞,終究是排練場中的動作安排;而舞者,是有意識地與夥伴溝通以完成安排好的互動。當舞者越是精準地成就編舞,越是突顯了得以成就群體的個體舞蹈能力。


群像(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王弼正)


群像(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王弼正)


群像挑戰編舞者中心

這個編舞與舞動的關係,令我聯想到觀念舞蹈中對於編舞者中心的挑戰。例如薩爾耶勒華(Xavier Le Roy)的《春之祭》,就是勒華自己站上舞台,讓自己做著不熟悉的指揮動作【2】;或傑宏.貝爾與陳武康的合作《攏是為著.陳武康》中,我們很難再將傳統編舞者的角色套用在陳武康或是貝爾身上。於是當代的我們已經知道編舞者不再是舞蹈創作的唯一,許多時候仰賴的是整個創作團隊的共同發想,包括舞者、視覺、燈光、舞台、服裝設計等等。雖然台北版的《群像》是舊作重建,但是這個重建得以成就,舞者所處的時間、空間以及自身的能力,都必然大大影響了作品的樣貌。因此,編舞者與五十六位舞者的關係,是否也正如個體與群像的關係:兩者並非截然對立,而是相互交織、辯證與成就彼此。

於是,舞作的結尾收在舞者各自跳著自己的舞蹈,造就了一幅看似雜亂卻又可視為眾聲喧嘩的群像。節目單上的提問:「我們的社會、群眾和社會網絡是否不僅僅是個人的集合體?」似乎在這個辯證中逐漸轉向,或許更可以提問的是:個人主體之間,透過何種(呼吸的)方式,成就如何的集合體?


註解:

1、在瑜珈哲學中,呼吸被視為個人意識的根本元素。相關論述可參見英國戲劇學者Sreenath Nair的著作 Restoration of Breath: Consciousness and Performance (Amsterdam and New York: Rodopi, 2007)。

2、相關概念的說明,請見表演學者兼舞蹈構作Cvejic, Bojana的文章 “Xavier Le Roy: the Dissenting Choreography of one Frenchmen Less” (2010)。

《群像》

演出|中國文化大學舞蹈系、臺北市立大學舞蹈系暨碩士班
時間|2022/4/29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你可能還想知道:

獨舞、雙人舞、三人舞舞者名單,按照舞作出場順序排列:林衣翎、鄭舜文、陳宗賢與林靜妏、黃筱婕與吳冠儀、何昱鋐、林衣翎與呂書嫻、何亭蓁、葉嘉晟、楊敏瑄與葉嘉晟、姚方與張心怡與王紫嫻、詹雅淳與楊絜米、陳芊蔚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一個人的時候,人是渺小的;一群人的時候,人是強大的。捨去切割台上與台下的「大幕」,自觀眾踏進場內的第一步,從觀者的角度自動轉化為這群人當中的一份子。(胡家宜 )
May
06
2022
當我們的身體像機器一樣舞動,我們和機器差在哪裡,我們又如何探知自己的心靈?那些突兀的、難以歸類的摩擦音,其實也在預示/指向人類及其創造物之間潛在的衝突與矛盾性。(林宗洧)
May
06
2022
《人之島》則將聚焦於人的視角稍稍轉移到環境,從風土民情與人文歷史稍稍滑脫到海洋島嶼間的隆起與下沉,以及隨著外物變動所生成的精神地景。
Oct
14
2024
帶著島國記憶的兩具身體,在舞台上交會、探勘,節奏強烈,以肢體擾動劇場氛圍,於不穩定之間,竭盡所能,尋找平衡,並且互相牽引。
Oct
13
2024
隨著表演者在舞台上回想起的「舉手」與發聲,其力度似乎意味著創作者/表演者想要正面迎擊某一面牆;而這一面牆的內核關乎了當事者所在意的生命經驗,有徬徨、焦慮與怒氣,進而回望這些舉止的源頭與動機,猶如一種來自當事者的「愛」跌進了谷底,然後激起一整個連充滿試探性的時代,也無法平息的驚人勇氣。
Oct
09
2024
這個台灣原創的舞劇中,卻可以看見多種元素的肢體語彙,包含現代、民族、芭蕾,甚至是佛朗明哥舞。從劇中對於歷史脈絡下的故事與舞台美學風格的專業運用,可以感受到台灣柔軟包容的文化特色,是一個結合各種專業才能,並融合呈現的表演藝術。
Oct
09
2024
全場觀眾呆呆坐著,面對著是否該積極地去理解這些流動的刺眼與挑釁究竟意味著什麼而無動於衷?又或是令人岔題雜想,編舞家當真要三部曲翻了你個底朝天:莫非這裡的音樂是用來看的,視覺是通過震動方可見,而舞蹈本身就是飛蚊症?難道這是一個新的山神巨獸神話傳奇的懸絲傀儡戲?果真眼前的都不是眼前,唯有鳴謝支持我們繼續跳舞是真?真的是這樣?政治正確就是理所當然?
Oct
08
2024
於是乎《我.我們》第二部曲也一如首部曲般,意味著全新的布拉瑞揚舞團正在萌芽,同時尋覓到了一個獨立的中心點,而不單僅是繼承,以及向傳統學習。他們開始進一步發展、定義此時此刻的當代原民文化,對筆者而言,更點出了新的演化與反思:這樣「原住民」嗎?
Oct
08
2024
《我忘記舉手》藉由樂齡族群、青年族群及青壯年族群,讓觀眾重新反思人生階段所面臨的議題,具教育意涵以及人生觀,探討人生哲理……
Oct
07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