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新枝的玫瑰,何必還得同樣芬芳《女人花》
7月
22
2016
女人花(新聲劇坊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23次瀏覽
白斐嵐(專案評論人)

舞台燈亮,一片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女聲歌調悠揚,卻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與之呼應的,是吉時將到,新人即將登堂,場上角色卻遍尋不著的主婚爹娘。少了簡單明瞭的開場白,架勢十足的大方亮相,《女人花》反以各種姿態的「不在場」作為開場,似乎也正暗示了自身在歌仔戲傳統的「不一樣」。

新聲劇團的創團作《女人花》,雖以歌仔戲為原型,在編劇和導演手法上,卻流露不少當代劇場之痕跡。前段所述之「不在場開場」自是一例。在新人趕著時辰拜堂後,老夫人(蔡孟君飾)忽出現在舞台一隅,以君臨天下的氣勢站在台階上方凝望,喜慶氣氛瞬間凝結,變調和弦剎然終止,宛如為此段序曲作結,帶著懸念引出全劇主線情節。在倒敘回溯與多重時空交錯的敘事手法中,帶領觀眾走進王家大宅之深宮迷霧,人物秘密逐一揭曉。

在〈序曲〉缺席的王夫人,原來是全劇無她不可的唯一主角(蔡孟君的多面向精采詮釋,跨越不同生命階段之細膩轉換,更成為名副其實「無她不可」之主角)。本是大稻埕紅牌藝妓小鳳仙,與王記茶行少爺俊卿(鄭斐文飾)相知相惜,進而結成連理。新婚初孕,夫婿卻慘死在盜賊刀下。在這險惡的茶行商場,競爭對手虎視眈眈,孤兒寡母成了覬覦對象。為求生存,小鳳仙重拾舊業。只是這次,她賣藝也賣身(顯然主顧無人為「藝」而來),終究有驚無險地保全了王家基業。這齣以舊時台灣繁華大稻埕為背景的新編歌仔戲,看似有著老派家常的通俗劇情,卻巧妙地運用兩代時空交錯(王家小少爺歸國返鄉、舉辦婚禮,與小鳳仙養育孤子之回憶倒敘),讓敘事情節顯得生動有趣。

在劇中,時空回溯場景多以舞台上的黑紗布幕突顯,有時純粹在黑紗幕後讓記憶浮現,有時則讓身處當下時空的角色,隔著黑紗與回憶情景彼此唱和,無論在視覺畫面或敘事結構上,都更顯曲折糾葛。同時,見證這家族興衰起落與人倫悲劇的,還有舞台後方投影幕上的燈光色彩,以冷靜的單色系層次剪影,在變幻間流洩出時空場景的外在氛圍、人物角色的內在情感,以不張狂也不煽情的淡定,暗示了「人事已非」之外的另一種恆常。也許這般延伸解讀的人生哲理,不見得為燈光美學之原意(畢竟以劇情之發展,似乎無意強調這樣的「淡定」),卻也與此劇之通俗張力,達到了某種視覺平衡。

既然以大稻埕為背景,自然為《女人花》一劇提供了新舊變異的合理前提。在過去被開放為通商口岸的大稻埕(雖然劇中並未特意點明場景年代,但推測應為十九世紀末),是本土台灣接觸寬闊世界的最前線。這些歷史細節,如希臘羅馬式廊柱結合紅磚的建築風格、兩代間椅子形式的演變、留辮與不留辮的男子齊聚一堂,讓觀眾不得不正視多重文化之雜集,不需多言,早已被內化為生活的一部分。

這般「文化內化」企圖,更在音樂上被突顯。的確,新編歌仔戲近十年來早已成為一股強勁的當代流派。其跨界混種的對象,涵蓋爵士樂、百老匯式音樂劇、搖滾、巴莎諾瓦(Bossa Nova)、演歌,當然還有同樣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的京劇、豫劇、崑曲等傳統戲曲。與諸多前作相比,《女人花》在音樂層面的實踐,可算是中規中矩──正如舞台上那些並未過分搶眼、其存在卻不可質疑的異文化物件,劇中音樂也含蓄卻踏實地譜出新調:如在劇中第一幕(懸疑序曲開場之後),年輕的王夫人與夫婿甜蜜合唱的三拍子圓舞曲,隨即建立令人耳目一新的聽覺感受(別說是歌仔調,連台灣流行歌一直以來都少見三拍組合),劇末同樣一首《月光圓舞曲》再度呼應,彷彿以此調作為全劇註腳。此外,大量運用的節奏鼓,也帶出了更為鮮明的聽覺印象。人們常說,節奏是音樂的靈魂。要改變曲風,首先得從改變節奏著手。劇中歌仔調不見得做了多大變化,但如影隨形的西洋鼓,牢牢框住曲牌之脈搏,在穩固的節奏根基中,更貼近當代聽覺習慣之形式樣貌。

可惜的是,《女人花》在音樂上的處理,儘管平穩不失大膽,卻也細膩不及。舉例來說,幾次演員說著一句「然後…」,正等著要把事態發展好好唱下去,卻又得多等鼓聲給下定速四拍,才能開口,屢屢打斷歌仔戲傳統理應流暢銜接的歌唱與念白。而大量電子音色的使用,不斷與傳統絲竹格格不入,更讓整體合奏音色顯得廉價。相較之下,下半場兩段母子爭吵,少了西式曲風,在鑼鼓聲中原汁原味呈現你來我往,反成全劇最具聽覺張力與聲音個性之橋段。

然而,在形式的實驗探索之外,不免令人質疑:為何《女人花》本質上卻還是複製了傳統守舊的價值觀?平心而論,此劇上半場令人多有期待,不論是導演手法、場面調度、編劇結構、音樂風格、視覺畫面等,都在含蓄委婉中,試圖在歌仔戲範疇提出另一種「說故事」的可能。而其故事本身也同樣充滿衝突刺激:寡母的絕境、「聖女」與「貞女」的生存遊戲、甚至是外來文化(以兩位自英國返鄉的二代人物作為代表)如何牴觸本土價值觀、一百年前台灣與西方世界交流的想像等,都令人期待著這包裹著通俗劇外衣的新編戲曲,可以如何翻轉新局。只是,一句宛若角色動機般的遺言:「這個孩子會繼承我對你所有的愛」,從亡夫俊卿口中說出,不只禁錮了鳳仙日後所有可能的關係開展、所有可能的行動,某方面而言,也方便地成了舊價值的新包裝。前半段鋪陳的情節衝擊,到了下半場,不幸淪為過時倫常的犧牲品。舉凡小鳳仙以母愛奉獻對兒子的情緒勒索(「因為我犧牲自己養育你長大,所以你就要聽我的」)、媳婦靜雪(林芸丞飾)看似包容卻又帶著價值判斷的「一步錯步步錯」指控、再到兒子春生(江亭瑩飾)把「家門蒙羞」看得比母子親情還重的禮教束縛,都再也感覺不出大稻埕異文化雜處的挑戰,彷彿只是在獵奇懷舊的歷史語境中,再次重現女人為夫為子、就是不為自己的社會期待。

或許有人會辯解,這樣的價值觀是時代背景之不得不然,但戲劇本身不正是真實再現的轉換?既然我們能接受演員以幾個觔斗呈現深夜闖空門、角色以對唱取代爭執,也能接受在自有一套規範的戲劇傳統上,開拓創新實驗,為何在價值觀上,卻永遠只能是忠孝仁義、三從四德的鐵板一片?為何可以用新形式說舊時代的故事,卻不能用新的價值觀提出解釋?是否正是這樣的包袱,才讓「新編」顯得無力,甚至與你我生活越走越遠?

莎士比亞曾說:「玫瑰即使換了名字,它依然芬芳(A rose by any other name would smell as sweet)」。或許,換了個名字,變了個外表,真的不足以改變一朵花的味道。

《女人花》

演出|新聲劇坊
時間|2016/07/17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只是,重演若只停滯在「復刻」,這場合作還能延伸出什麼?最後,或許還是因為現實因素的考量,終究走得有限。於是,兩團合作過程能否再看見什麼火花?也是身為觀眾的我所期待的。(林立雄)
5月
20
2019
唱詞與唸白部份,偶有以國語直譯方式發嗓,導致詞韻不合的狀況發生;在傳統曲調的行腔方式上,轉音偶爾不甚流暢,產生掉音或突然音韻降低的情形。(王妍方)
7月
19
2016
最大的缺陷還是得回到劇本本身。可以感受到編劇很用力地想表現這個題材異於其他作品的內涵,但多半「點到為止」,不夠深入而有氣無力。這個發生於大稻埕的名門故事,本應有更寬廣、更複雜的「時代敘事」,卻被緊縮成一個「家庭軼事」。(吳岳霖)
7月
19
2016
就其創作主題而論,《1624》貼近官方政治意識對臺灣國家發展的想像:以厚實的經濟實力競逐全球市場的海洋國家(「在開闊世界,留下我的行蹤,離開故鄉,去尋找黃金夢鄉」);就其演出形式而論,《1624》毫無保留地隨應社會風潮:堅定的本土姿態(以歌仔曲調唱出「阮是臺灣」的心聲),充滿商機的粉絲現象(種類繁多的周邊商品),網路世代的閱聽習性(我們都是Gameboy);就其創作意識而論,《1624》滿足了所有「政治正確」的標準:「原住民」(「臺灣土地是我們西拉雅的」),「女性」(女祭司尪姨、女海商印姐瓦定),和「轉型正義」(「翻轉受傷的皺褶,新的咱已經成形」)。綜合言之,演出團隊身後的官方文化機構,藉由這個充滿宣示性的唱詞,華麗的視覺意象,舞台明星和粉絲熱切互動的表演景觀/奇觀,整編臺灣主體的文化論述(「只要住在這片土地上,我們就是一家人」、「你我初見各言語,今日能通留文書」),化解社會內在矛盾(「每一道皺褶有歷史的傷,每一吋新生有熱情溫純,新的時代展開完整的自我,對所有受辱的生命,要有理解和包容」),進而確認所謂「本土政權」(「阮是臺灣,阮是臺灣」)的正當性。
3月
13
2024
「複數」於焉構成這場燈會大戲的策略,卻也成為某種必須,甚至是枷鎖——既是創作對1624年的解答,亦是問題。由於1624年本身帶有的複雜意義,也延伸出《1624》在製作背景裡必須承擔的複雜訴求,包含史觀建立、族群重思、國族定位等,表現在內層、甚至已滲透到外層的是:四百年後、身處2024年的我們嘗試以此為出發點重新面對自身的過程。《1624》在某種「有臺灣意義」的燈會大戲框架下,又以「臺灣與世界相遇的起點」為題,同時得肩負「臺灣與世界相遇的責任」,甚至是延續《見城》以來的榮光,步步從一面城牆(《見城》)、一座城市(《船愛》)到整個臺灣,最後只變成一部「不夠爽的爽片」——但,一部戲究竟得被賦予多少責任?
3月
11
2024
相較於《媽祖》演出帶來的在地饗宴,《1624》雖然故事以臺南為核心,卻可見以城市躍居國家定位的意圖。整體舞台架構以船帆為意象,帶出各國海上競逐的主題,醒目且特殊的舞台別開生面,然而舞台裝置過大也稀釋了演出的效果,即使坐在觀眾席前中段,仍無法看清台上演員的走位與身段,多數時候仍須透過螢幕來輔佐理解劇情,這或許也是此類大型戶外展演的問題所在,平視式的視角、太過遙遠的舞台,並不利於多數觀眾的觀賞。
3月
11
2024
《長安花》雖然返回〈李娃傳〉,卻不依循〈李娃傳〉一見傾心的愛情開端與終成眷屬的團圓結局,亦非採用古典小說的「雙美」舊套,而是回到唐時「良人賤戶不可通婚」的真實,從有距離且不圓滿的愛情,反面證實愛情的深刻雋永。這樣的詮釋角度,確實為這個故事打開新的局面,但若說要完全跳脫元明以來的戲曲創作,卻仍有一定的難度。
3月
04
2024
此劇改編自《我不是忠臣》,原作題名直接點出價值辯證,而改編將主軸立於袁崇煥生平,描述明末女真崛起造成東北不安,袁崇煥起而平亂,戰亂導致君臣逐漸離心,最終被凌遲處死。此過程與崇禎登基之路交錯,呈現雙主角結構。雙主角這樣的媒介,把不同處境的憂傷並聯。觀眾依隨雙主角歷經理想破滅引發的信念變化,看見戰事如何改寫人的意志和思維。
2月
22
2024
民戲最受推崇的是飽含腹內功夫的活戲技藝。指的是在廟口上演的歌仔戲——民戲,通常沒有劇本、臺詞,甚至沒有文字資料,由主要演員口述故事情節,透過口傳心授,由演員臨場發揮、相互配合。因此,常年表演經驗累積出來的腹內功夫——活戲,是民戲最受推崇的藝術價值。
2月
0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