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光,風微微,
抬首望,滿天繁星。
影雙雙,笑甜甜,
低聲間,誰描蛾眉。
彎彎的,彎彎的月娘啊,
請你為咱、為咱誓約做見證。
閃閃的,閃閃的天星啊,
請你守護、守護咱溫暖家庭。
一首月光圓舞曲,是小鳳仙(蔡孟君飾)與王俊卿(鄭斐文飾)在月光下互訴衷心的定情曲,寄託著小鳳仙對未來的美好想像──誓約,是愛情;家庭,是親情。只是,這首歌的再次唱起,卻從「家的想像」變成「妄想」,再美好的都已是過去的回憶、曾有的現實也化為虛影,成為歌曲裡依舊寄放著的甜蜜將小鳳仙包圍。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最愛的人不在身邊、以為的「家」也已破碎,剩下的只有小鳳仙的執著與自我安慰,扭曲地支持著她。
「這個孩子會繼承我對你全部的愛。」是俊卿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是小鳳仙維生的靈藥,卻也是魔咒、是毒藥,讓她遺忘了春生(江亭瑩飾)是她的兒子,不是俊卿,更不是他的替代品。
以《女人花》創團的新聲劇坊,「栽種」了兩朵不同世代的「女人花」──從當紅藝旦到王家夫人的小鳳仙、與富家千金且留洋的王家媳婦靜雪(林芸丞飾)──在身分相異的設定裡窺探兩代人的不同選擇。並且,透過傳統女子的雙眼,望向自己身邊的兩個男人──父親俊卿與兒子春生──面對生命的不同追求,以及對愛情的相同執著。《女人花》的題材看似傳統,以愛情與婆媳問題交織,卻有意地稀釋了婆媳對決的火爆場面,劇情比例降到最低,真正被訴說的僅有「小鳳仙的情感曲折與生命圖景」。
《女人花》的劇本非常純粹,情節線也較單一──雖是「從中間開始」,以春生與靜雪的婚禮作為序曲開場,但只為鋪陳整齣戲想講的是「為什麼會有這場公婆都缺席的婚禮」。於是,故事正式講述的方式仍回到順序法,從小鳳仙與俊卿的定情、成婚、有孕開始,到盜賊入侵家中、俊卿遇害,作為故事的第一個轉折,迫使小鳳仙為了支持王家茶行(俊卿的家產)以及他們的兒子,而必須出賣自己的肉體與權貴交纏。故事的第二個轉折是,小鳳仙與俊卿的兒子春生長大後,留洋歸國並帶回了賢慧、出身高貴的未婚孕妻靜雪,竟激起小鳳仙不願放手的扭曲情感。於是,婚後的春生,既受不了母親對妻子的百般刁難,又在流言蜚語(小鳳仙的肉體交際)裡抬不起頭,憤而離家。在靜雪產下女兒後,春生才理解為人父母的為難與喜悅,卻在狗叔(詹佳穎飾)的通報,得知小鳳仙已發瘋的事實。整齣戲,就在小鳳仙的瘋言瘋語與幸福幻境裡結束。
此劇本發展雖較少驚喜,但敘事流暢,倒也替導演手法與演員表現製造了高度的發揮空間。
節目冊裡,新聲劇坊如此自我定義:「不拘泥於統文本結構或演出程式,帶著年輕世代從生活中提煉的養分,加入創新的劇場元素,……」那麼,特別聘請台北海鷗劇場的宋厚寬導演,明顯地符合且實踐了新聲劇坊的企圖。宋厚寬雖是首次執導歌仔戲,但曾與國光劇團合作《賣鬼狂想》,開啟了京劇「丑戲」的另一種視野。其賦予劇本多樣且多元的舞台元素,跨越了傳統戲曲與現代劇場的藩籬,除有效地穿透經典文本,也生成個人別樹一格的風格。因此,《女人花》的整體呈現並不那麼符合歌仔戲的傳統認知,而帶有些「台語音樂劇」的韻味。在歌仔戲相對自由且流動的程式、體例裡,宋厚寬以其劇場的表現手法翻轉出新的故事聲口。走位、調度的流暢,以及畫面、舞台的豐富,不在話下。更可見劇本語言轉變為舞台語彙的巧妙,像是春生返家時,先安排俊卿於虛幻間與小鳳仙唱和;當俊卿離開、春生入門,兩人背靠背、翻身,讓小鳳仙抱住的是春生,而不是俊卿。此手法精準地轉譯出小鳳仙的心靈狀態──對她而言,春生是俊卿的情感替代。此外,移動式的機關布景,於翻轉後建立不同的場景;音樂、幕後配唱的運用,堆疊出劇中人物的情緒與情節的韻味。豐沛的舞台元素,呈現出導演手法與音效、音樂、燈光、布景等劇場美學的一致,使《女人花》的舞台感完備且豐盈。
不過,其亮點也成為某種疑慮。整齣戲「留白」的空間極少,台詞空白之處也多被音樂、光影等舞台元素所填補,顯得整個舞台有些過「滿」且「擁擠」。同時,藉由燈光的投射製造出瑰麗色彩,並且讓演員的「人」、「影」映照;我雖欣賞此設計,也可感受到這種人影對望的幽微情感,但出現次數過多,反而壓縮了想像空間。因此,是否有所取捨,或許可再斟酌。
演員的詮釋也讓《女人花》更為精彩,特別是飾演小鳳仙的蔡孟君。《女人花》的新編曲,展現出音樂形式與演員唱腔的自由度,充分賦予個人魅力。蔡孟君輕快卻又平穩的吟唱,可以嘗到浸淫於愛情裡的幸福滋味;也在拔高的嗓音裡,觸碰到小鳳仙面對生命起落、想像崩解而累積隨即潰堤的情緒。小鳳仙的一生實不為自己而活,在俊卿愛上她的那刻起,她的命就託付在那兒了。作為故事主角的她,以生命進程貫穿了整齣戲的情節線──如何面對自己所託付的所有一一離去。於是,蔡孟君不僅得演繹出小鳳仙從年輕到老的不同樣貌,特別是在第三場「重返故土」,就可聽出刻意塑造的聲音變化,表現小鳳仙的逐漸蒼老;更必須詮釋出小鳳仙面對自我、情感的反覆折磨與崩解,特別是在第五場、第六場之後,那種心的真正枯萎。可惜的是,演員團隊有些參差,除飾演春生的江亭瑩以及靜雪的林芸丞,較有足夠的唱工與蔡孟君應對,其他演員在蔡孟君豐滿的表演能量旁多半略顯下風。
其實,《女人花》最大的缺陷還是得回到劇本本身。可以感受到編劇很用力地想表現這個題材異於其他作品的內涵,但多半「點到為止」,不夠深入而有氣無力。這個發生於大稻埕的名門故事,本應有更寬廣、更複雜的「時代敘事」,例如:王記茶行是否有更厚實的家族系譜、其所設定的時間點是否有曲折的歷史成因等,卻在《女人花》裡被緊縮成一個「家庭軼事」(甚至連「家族」都不到,僅限於王俊卿這一家)。當然,書寫一個「小敘事」並無不可,亦可往人性的細膩處挖得更深。只是,當不少文學或戲劇作品已刻畫出一個女子/母親的扭曲,或者崩壞的家庭關係,像是《金鎖記》的曹七巧緊緊綑綁住自己的兒女長安與長白,如那年走上姜家花轎,就被鎖住的金鎖;《女人花》對於人性的推敲、人格的刻畫顯然不夠深刻,也未在劇情裡埋藏更多引線,像是春生的心理變化,難道只因一句「賢淑的母親」,是否能與童年躲在樓梯後看到的場景多所連結呢?或是,靜雪的性格過度完美,能否再增添不同的心境描寫呢?可以注意到的是,製作人兼編劇的王冠茗曾這麼說:「初版撰寫時,主要以『移情作用』與『亂倫』為主軸,劇情意義也與希臘悲劇『伊底帕斯王』有異曲同工之妙,極盡可能地煽情與挑戰禁忌。」而在製作過程裡,才逐漸與另一位編劇邱佳玉把挑戰禁忌的成分降低。只是,卻有些扼殺了故事更多發展可能。更因過於工整,「移情作用」雖可見其幽微,卻太輕描淡寫,不見其支撐。特別是最後結局為「小鳳仙發瘋」,雖見編劇的慈悲與溫柔,讓她在幻境裡找到「幸福的所在」,卻也顯得過於理想化。於是,如何在「煽情」與「平淡」間抓到劇本內涵該有的力度,涉及了《女人花》綻放的模樣。
作為第一齣作品,《女人花》的呈現是可圈可點的,有其缺點但也能看出新聲劇坊在平穩的步伐裡展現的靈光。這朵初生的花蕊仍有些稚嫩,卻在尚未全面盛開的片刻,已可預見它待放的姿態。
《女人花》
演出|新聲劇坊
時間|2016/7/17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