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臺灣戲曲學院創校六十年週年,以民俗技藝學系的年度製作《境》拉開2017 年的序幕,《境》雖看似以生命為題,境遇為幅,從初始、繁衍狂歡、翻騰撞擊到隕落,再重新啟始,但對我而言,也好似拉開了戰後臺灣戲曲教育的歷史卷軸。演出以技藝體現生命的歷程,帶出曾經隻身孤獨、曾經輝煌、曾經年少、曾經挫折、曾經暗自苦練、也曾如眾神般歡愉;但這些更像是編導對戲曲身體記憶的召喚與對話。一場看似單純展現生命歷程的演出,卻在民俗技藝學系為戲曲學院創校六十週年的命題下變得相當不平常。思索如何重新啟始的技藝,亦是開啟如何記憶的命題。
整晚的舞碼由五個段落組成:〈生命的初始〉、〈生命之花〉、〈生命的境遇〉、〈星際的探戈〉與〈尾聲:生命之樹〉。每一段演出都可見到舞台上的身體,如何在頂功、軟功、蹬功、拋擲、平衡、高空等下足了功夫,卻又強烈透出顯然不滿足於雜耍與技法。〈生命的境遇〉一段無疑是演出高潮之處,亦是最富辯證意味所在。表演大量以群體舞者構成張力,或兩兩成雙疊合、或三五延展四肢,在纏繞、旋轉、翻飛、平衡與支撐中,完成一系列動作與敘事。其中一段以棍棒為喻,暗示在以身體試驗而成的生命境遇,競爭、爭奪、比賽、衝擊等一場場近身肉搏的輕狂,亦不斷突破了身體的限制,卻也可能掉入無止盡的追尋。眾人在搶奪之中,以武術為體,以疊羅漢、翻滾、雙人支撐倒立、桿槓平衡等技巧,創造出不斷變化的形式。之後或運用樂池空間,一具具才血氣方剛的身體,或縱身一躍、或旋身墜落,又孤絕地摔落到眾人眼光之外;或利用舞台裝置的簍空,舞者多次高難度翻身騰空而過。自始至終舞台深處有一位觀看前輩表演的新生,他是躍躍欲試,還是見證與記憶了一代風華?這一段看似單純象徵生命境遇,彷彿巧妙地暗喻了(民俗)技藝/(戲曲)記憶的連結。
從1957年創校的前身復興劇校,到整合國光藝校與三軍藝校,脫胎而來的臺灣戲曲學院,學生的訓練與養成技藝,幾乎亦是戰後臺灣/中國表演藝術的一頁記憶。舞台上這些在青春之時投入而琢磨民俗技藝的身體,卻也可能在戲曲不復記憶之時,正盛而隕落。有趣的是,演出看似象徵了這種身體技藝/記憶的不再,但在撞擊與翻騰中,藏不住稚嫩的身體卻更加昂揚;在群體與團隊的依賴共生中,演出堆疊出舞者的自信與觀眾的認同,也堆疊出當晚民俗技藝系搬演戲曲學院創校六十年之技藝與記憶的雙重性。當晚演出收尾在高度仰賴肌力與平衡的生命之樹與紙傘蹬技,深邃而偌大的舞台對比單人身體的絕對堅定,編導對身體歷史與技藝的眷戀,以及召喚記憶的堅持,令人流連忘返。
舞蹈對於身體的控制濃縮在編舞手法之中,但以雜技為出發的表演不僅如此,更預設了無一不是以展演(或甚至炫技)為前提;如果說現代舞將身體的難處掩蓋了起來,發展出「自然」動作,雜技則相反地必須暴露「難處」,兩者都面臨了極大的內外張弛,亦皆源於劇場性的豐富可能。現代舞重視意念的演繹,而《境》非但以生命為題,更因技藝與記憶作為源頭活水,讓演出體現了當代臺灣的身體歷史維度。
民俗技藝學系這次演出舞者,除了大學部領銜之外,高中部、國中部甚至國小部都上場。舞台上的表演者身型不一,且雖然嚴格來說,在首度登上台中國家歌劇院大廳以及對表演歷練的掌握上,仍可見到青澀之處,但個個蘊藏並展現對於身體技藝的信任,卻令人動容。身體的技藝本身本來就充滿記憶,正視這些記憶的同時,就能正視技藝之所在。因而「技藝」不再只是娛樂概念下的「雜耍」,看似舞台上綜藝的配角,卻正是窺探臺灣歷史複雜性的重要視角。這一場名為《境》的新意象特技劇場,沒有在新馬戲的喧騰中放棄記憶,而是非常誠實地面對,並且坦然認可獨一無二的記憶,因而創造出整晚令人感動的技藝。這次難得的演出標誌出了身體的歷史物質性;身體從來不來自於任何本質的絕對性,也未必是不證自明的主體假設(或幻想?),唯有在歷史之中的記憶與技藝,才能描繪身體的輪廓、見證身體的溫度。
《境》
演出|臺灣戲曲學院民俗技藝學系
時間|2017/01/06 19:30
地點|台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