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以為用之無處不用:回歸身體《無用》的無價之舞
7月
04
2019
無用(雲門劇場提供/攝影陳長志)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532次瀏覽
張思菁(2019年度駐站評論人)

2019/6/15 15:00

既是雙人共舞也是單人影舞,在「我跟我自己」與「你跟你自己」之間;既是外顯無用也是內省不用,在試探身體之可能與不可能之間;既是追尋認異也是重塑認同,在投射廣大脈絡與回溯內在本我之間。周書毅與王榮祿的身體從靜默到發聲,一輕盈一厚重、一彈性一根著、一扭擰一拉扯,叨叨絮絮出這一場無用之用的感觸與省思。

觀眾進場,兩人早已分別安坐在劇場的斜對角,向內狀態地安靜著。眾人的腳步迅速擴散將自己安置到四面環繞的觀眾席,四方舞臺的頂上是垂掛如傾倒的芎頂的雙層白色塑膠布,透著上頭隱隱的日光。王榮祿起身走向周書毅,拉起手臂上提,被無限擴張擰轉折凹成彷彿不自然的、超越極限的手臂與肩膀關係。緩慢而細微的,擰轉著身體上半身的各處關節。兩人從主動與被動,進展到互為主被動,控制人的同時也被控制著,成為一種無法分離的相互牽絆。這般的拉扯擰絞,彷若本我、自我與超我的層疊關係,糾結難解。

周書毅的獨舞是緩慢且專注的,令人揪心般的呈現各種身體的平衡,以單腳或單腿探索著身體周遭的空間,因著極力平衡而微微顫抖的身影,彷彿下一秒就快要失衡,於一種極度危險的邊緣處。音樂的陣陣海潮聲中偶有遠處細微的船鳴笛聲,彷彿回應著他曾獨自在海岸邊找尋的那些日子,在情緒與自我的危險平衡之中,盡全力在當下與不斷流動的平衡點共處。而身處舞臺較外緣的王榮祿,則是不斷被空氣中的莫名力量狠狠推擠,不斷地被失衡。總在剛站定的時刻,又再度被失衡,走動到另一個定點,再次穩定,又再度被失衡,成為一個不得不遊走的身體。彷彿一次次經歷狠狠打擊,來自於外的重力與來自於內的努力,被迫流動與移動自我,彷彿在控訴著內外交擊的壓迫,彰顯著肉身的奮戰。

顫抖,莫名的恐懼彷彿從體內竄起,又彷若大時局的變動與恐慌從空氣中蔓延。王榮祿身體不停顫抖,細碎的抖動從手蔓延到整個身體,周書毅奮力抱著他、壓制他,試圖讓這樣的顫抖停下來,數度嘗試卻無以阻止。如病毒般漫出的恐懼,連周書毅也不禁被感染般地一同顫抖了起來。顫抖的震波推擠推動著,成為雙人在空間中移動的動力,身不由己卻依舊試圖共存、共舞。

燈光瞬暗,王榮祿的獨舞只剩依稀可辨的身影舞動。模糊之中觀眾只能盡力睜大眼,看著彷彿快要消失於黑暗中的身體,奮力奔跑、舞動與激烈的身體動作,聽著大口大口的喘氣聲迴盪在漆黑的場上,不忍卻只能眼睜睜見他倒地,而黑暗依舊。終場,周書毅在一段獨舞後,頹然躺下。上方白色塑膠布漸漸落下,彷如不支而落下的天空芎頂,伏蓋在他微弱呼吸起伏著的身體上。燈暗再亮,活生生的身體舞影皆消失,彷若未曾有過,獨留著滿地白布,和觀者腦中曾經存在的不在,觸動著情緒流動。

演出後的王榮祿說明著2016年首版《無用》適逢香港雨傘運動後的氛圍,以及現下2019年於臺北再次登臺但香港正進行反送中運動的演出脈絡,讓舞作映照著對人權政治環境等脈絡的劇烈變動之無力感與憂心。而讓觀者如我感受更深的,則是兩位編舞者關於自我與身體的省思質疑與重新釐清,在人生中的一個短暫空白與停留,讓兩人激盪著再次思考,我們的身體能做什麼?我們的舞蹈又能做什麼?無論是失衡與平衡、抵抗與發聲、陪伴與離開、行動與靜止等種種作為與不作為,都仰賴我們唯一的活著的身體實踐與舞動表達。看似無以為用,實則無處不用的舞蹈,在資本制度中雖無從計價,是為無價。

《無用》

演出|王榮祿、周書毅
時間|
地點|雲門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
群體的概念使肢體嫁接在彼此的肢體之上,在這裡鄭宗龍並沒有明確地刻畫動機,而是透過一連串的現象來回應無無明盡的意識觀想。這樣難以捕捉、不可視的質感,以筆者個人的直觀感受來說,同時結合編舞者自身人格與背景來進行梳理,《毛》有大部分的創作核心依舊是向其兒時的童年回憶「童乩」靠攏。然而無定向的身體路徑、見山是山的現象敘說,在許多舞者空靈甚至理性的面部表情底下,似乎蘊生不出我們刻板印象中的艋舺喧囂,對應到的是來自Sigur Rós其精靈般的夢境殘響,以及直入火山流質與冰冷空氣的地理風貌:自然現象,這恐怕是理解《毛》更好的方式,同時也是編舞者如冰晶般構築舞蹈肢體的其中一種可能也說不定。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