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6/15 15:00
既是雙人共舞也是單人影舞,在「我跟我自己」與「你跟你自己」之間;既是外顯無用也是內省不用,在試探身體之可能與不可能之間;既是追尋認異也是重塑認同,在投射廣大脈絡與回溯內在本我之間。周書毅與王榮祿的身體從靜默到發聲,一輕盈一厚重、一彈性一根著、一扭擰一拉扯,叨叨絮絮出這一場無用之用的感觸與省思。
觀眾進場,兩人早已分別安坐在劇場的斜對角,向內狀態地安靜著。眾人的腳步迅速擴散將自己安置到四面環繞的觀眾席,四方舞臺的頂上是垂掛如傾倒的芎頂的雙層白色塑膠布,透著上頭隱隱的日光。王榮祿起身走向周書毅,拉起手臂上提,被無限擴張擰轉折凹成彷彿不自然的、超越極限的手臂與肩膀關係。緩慢而細微的,擰轉著身體上半身的各處關節。兩人從主動與被動,進展到互為主被動,控制人的同時也被控制著,成為一種無法分離的相互牽絆。這般的拉扯擰絞,彷若本我、自我與超我的層疊關係,糾結難解。
周書毅的獨舞是緩慢且專注的,令人揪心般的呈現各種身體的平衡,以單腳或單腿探索著身體周遭的空間,因著極力平衡而微微顫抖的身影,彷彿下一秒就快要失衡,於一種極度危險的邊緣處。音樂的陣陣海潮聲中偶有遠處細微的船鳴笛聲,彷彿回應著他曾獨自在海岸邊找尋的那些日子,在情緒與自我的危險平衡之中,盡全力在當下與不斷流動的平衡點共處。而身處舞臺較外緣的王榮祿,則是不斷被空氣中的莫名力量狠狠推擠,不斷地被失衡。總在剛站定的時刻,又再度被失衡,走動到另一個定點,再次穩定,又再度被失衡,成為一個不得不遊走的身體。彷彿一次次經歷狠狠打擊,來自於外的重力與來自於內的努力,被迫流動與移動自我,彷彿在控訴著內外交擊的壓迫,彰顯著肉身的奮戰。
顫抖,莫名的恐懼彷彿從體內竄起,又彷若大時局的變動與恐慌從空氣中蔓延。王榮祿身體不停顫抖,細碎的抖動從手蔓延到整個身體,周書毅奮力抱著他、壓制他,試圖讓這樣的顫抖停下來,數度嘗試卻無以阻止。如病毒般漫出的恐懼,連周書毅也不禁被感染般地一同顫抖了起來。顫抖的震波推擠推動著,成為雙人在空間中移動的動力,身不由己卻依舊試圖共存、共舞。
燈光瞬暗,王榮祿的獨舞只剩依稀可辨的身影舞動。模糊之中觀眾只能盡力睜大眼,看著彷彿快要消失於黑暗中的身體,奮力奔跑、舞動與激烈的身體動作,聽著大口大口的喘氣聲迴盪在漆黑的場上,不忍卻只能眼睜睜見他倒地,而黑暗依舊。終場,周書毅在一段獨舞後,頹然躺下。上方白色塑膠布漸漸落下,彷如不支而落下的天空芎頂,伏蓋在他微弱呼吸起伏著的身體上。燈暗再亮,活生生的身體舞影皆消失,彷若未曾有過,獨留著滿地白布,和觀者腦中曾經存在的不在,觸動著情緒流動。
演出後的王榮祿說明著2016年首版《無用》適逢香港雨傘運動後的氛圍,以及現下2019年於臺北再次登臺但香港正進行反送中運動的演出脈絡,讓舞作映照著對人權政治環境等脈絡的劇烈變動之無力感與憂心。而讓觀者如我感受更深的,則是兩位編舞者關於自我與身體的省思質疑與重新釐清,在人生中的一個短暫空白與停留,讓兩人激盪著再次思考,我們的身體能做什麼?我們的舞蹈又能做什麼?無論是失衡與平衡、抵抗與發聲、陪伴與離開、行動與靜止等種種作為與不作為,都仰賴我們唯一的活著的身體實踐與舞動表達。看似無以為用,實則無處不用的舞蹈,在資本制度中雖無從計價,是為無價。
《無用》
演出|王榮祿、周書毅
時間|
地點|雲門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