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時髦女子各說各話,語言溝通失效,活脫就是一齣電視肥皂劇;幕啟,記者會登場,淚水與歉意齊飛的一場鬧劇。《拉提琴》開場簡短兩個場景,就具體而微地暴露電視與媒體的膚淺煽情,高掛舞台左右上方的巨型電視螢幕,堪稱二十一世紀複製年代的「靈魂之窗」,媒體影像不斷複製,不只中介了真實,也滿足了大眾偷窺的慾望。影像即時、全真的特質原本很能再現真實,奈何多餘的影像氾濫成災,甚至扭曲異化了真實本身,被媒介的生活就是我們的宿命。
劇中女性多機心複雜、言詞潑辣,相形之下男主角劉三顯得很有人味,深知自身限制,可惜他卻放棄自我,萎縮成思想與行動的侏儒。劉三構思十年遲遲無法完成的升等論文:「後感情年代的台灣心靈圖像」,表面上是笑話也是偽命題。然而編劇的態度是嚴肅的,在戲的後半段他正正經經,仔細地分析台灣人深層的心靈圖像:吳鳳、兩蔣、史豔文……這種種圖騰確實烙印在民國四十、五十年代出生者的意識深處。劉三早逝的父親穿著和服,最後與吳鳳合而為一的形象,將父權、日本殖民、政治造神的複雜歷史凝結於此一人物象徵,實在是神來之筆。史豔文意氣軒昂高據舞台上方,以台語訴說豐功偉業,被壓抑的過去,以及被當權者挪用做公益宣傳的身分轉折,儘管口氣詼諧,他陳述的是一段不堪的壓迫史。這段台味十足「真人演出的偽布袋戲」,以尋常百姓的「俗俚方言」顛覆外省菁英所形塑的「雅正國語」。對抗正統不必正面衝突,可以自邊緣出發,從側面伏擊。
台灣是移民社會也曾是被殖民國家,有三個政治幽靈在此遊蕩,日本是過去式,中國是現在進行式,美國是現在完成進行式。(那個借體還魂、宣稱正統的「中華民國」則是中國變體。)美國高居外來勢力之首,文化入侵最為全面而且深入。劇中出現的美國通俗警探影集人物(CSI犯罪現場),言語矯情動作滑稽,中文口白直譯自英文,配上英文字幕,突兀的語境反轉語言慣性;賈伯斯以科技神祗之姿出現,嘲弄的是美國電信科技神話本身。這些乖謬的人物、異化的語言,營造出魔幻寫實的荒誕喜感,因為在台灣,美國就代表西方,而西化就是美國化。
《拉提琴》呈現台灣當代社會切面,並回溯造成這糾結混亂的政治遠因,所有複雜難解的問題:私密的外遇、親情難題,外在的職場、政治困境都只是歷程無有結論,甚至真假難辨,虛實交錯之間,投射出台灣自我認同的錯亂。終局回歸到劉三夢醒之後的居家場景:一個迷惘的男人,身邊圍繞著強悍的女人,這就是他的人生,無奈壓抑,出路難尋。對照之前光怪陸離、突梯滑稽的夢境種種,戲末凝結的沈默不是平靜,而是一個無聲的叩問,要觀眾沉定下來反身自省:難道我們只能像劉三一樣,寄望一個自殺的人復活來反轉現實?
真正的革命者都有一顆溫暖的心;真正的喜劇家都有一副熱心腸。冷伯紀蔚然的心猶然熱,即便他不斷用連珠砲的對話以及乖張的人物讓觀眾狂笑,對現實尖銳的批判與嘲諷背後,深藏著其人為文以載道的初心。多年來冷伯讓觀眾疏離,讓觀眾思考,讓觀眾嘲笑,他說:「要突破自己愈來愈難。」因為重複自己熟悉的模式相對容易。冷伯有無可能另闢蹊徑,放下劇作家身分的自覺,擺脫劇場形式的執著,降低對語言策略的依賴,進而開創另一種風景?我滿心期待。
《拉提琴》
演出|創作社
時間|2012/11/11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