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中的逃逸路徑《無眠夜的微光》
1月
07
2020
無眠夜的微光(河床劇團提供/攝影張震洲)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536次瀏覽
謝淳清(專案評論人)

既然無眠,我們就不是在夢裡。然而夢境與真實,不再對立。舞台上,慣常熟悉的事物,轉變為不尋常的遭遇。「詭異」(unheimlich)的情節,在精神分析甚至結合消化系統等構造引發的聯想下、在動作速度延緩所造成的凝滯裡,以及「去語言」的表現中,洩露出無意識的情景,以及一絲絲敏感陰鬱、矯飾華麗的空氣。這些似乎已是河床劇團向來擅長的美學形式,在《無眠夜的微光》,臣服於激昂、沉思的旋律,並特別藉由年輕女子的身影、斷片印象的凝聚,表現生命的脆弱、存在的詭譎,交織成一首富於情境的夜曲。

流淌於空氣中的音樂,曾是為了襯托無垠宇宙與塵世生命的時空錯置、情感割離。樂曲本身營造的浩瀚、澎湃、衝擊,企圖觸及內心的躁動與孤寂,彷彿強調「經歷」、「維度」所引發的察覺與感受,不僅只是物理性的變化,更繫於情感深處的漣漪。這支由漢斯季默(Hans Zimmer)為電影《星際效應》(Interstellar, 2014)而創作的配樂,為《無眠夜的微光》灌注夜晚漫長、無邊、晦澀的氣息,盈滿舞台場景製造的空蕩與抽離。空間早已排除舒適與安逸,一側有張冰冷、機械感的床;另一側,形同展示階的平台上,有把孤單的椅,造型一般,燈光照射下顯得格外冷清。

人物們幾乎以靜態般的移動節奏,浸入非日常的情境,猶如試圖召喚自身肖像中的「靈光」,回應樂曲開創的氛圍與時間性。裝扮如愛麗絲的少女在椅上緩緩坐下,成為展品,讓隨後出現的紅衣女子連接注射器、以手指餵食;在椅子被挪去的台階,少女躺臥於上,紅衣女子先是拍攝少女的身體部位如雙腿,再以嘴銜住迷你錄影機,一邊擁抱少女起身,一邊以口中鏡頭貼近特寫她的臉。這些片段或動作重複的畫面,即時投影於舞台上由塑膠地板立起的替代屏幕。少女如斑比的雙腿、微醺的雙眼,隨身體呼吸的起伏律動,服從於這場親密的佔據。如同巴爾蒂斯(Balthus)繪有少女的畫中場景,潛藏的情色張力,存在於觀者與被觀者、拍攝者與被拍攝者,即舞台上這兩女(或甚至是觀眾與這兩位演出者)之間的共犯關係。

另一段燈光陰暗的情節裡,身體形同暴力的受體,陷於陰影的籠罩、受制於群體的壓力。纖細的女子,在行進中,衣衫褪落。半裸的身軀,躺臥於床,任憑另一女子以滾軸調整床面的部份高度,讓腿部因而不自然地折曲。當她裸身、弓背,坐於床緣之際,未明的採光下,宛若孟克(Edvard Munch)畫作《青春期》(Puberty, 1894)的少女。這幅別名為《夜》(At Night)的肖像,描繪出雙眸的黯淡驚恐、生命的衰弱虛耗。就像劇中纖細女子透露的不安與不穩定,隱約預示不久後將遭受的排除脅迫,被成排的人物們投擲、丟棄以各自身上卸下的衣物。看似抽象的演繹,經由寫實的時間感,以及始終存在的配樂共同催生的情緒堆疊,逼顯出內化的壓抑、恐懼,讓內在的失落與受迫,以漸進的方式,逐一被揭露。

意象的情境,來自想像、來自拼貼社會日常的切片蒐集,沉澱於夜間的氣氛,湧現其冷酷、朦朧、疏離。舞台上,女子用力舞旗,且陪襯以影射軍隊訓練的場面;光影穿過帳篷般的封閉空間,浮現女孩間的私密剪影;強悍的手穿破銀幕,並拉住少女等設計,共同連結成緊湊的片段情節,如幻影散佈謎題、如馬戲展現驚奇。看似模糊的佈局裡,透露周遭世界的演變與焦慮,讓人展開多重解析;並在尾聲處,再次展開新的可能性。少女握住那自舞台高處垂下的繩索,彷彿就要攀爬。落幕,因而是故事的再啟。如果說,漢斯季默的音樂,彷彿將愛與時空之間全然關閉甚至不曾有過的通道築起;《無眠夜的微光》,則是對抗生活的壓迫與沈重並預設抵抗及逃逸的路徑 。

《無眠夜的微光》

演出|河床劇團
時間|2019/12/22 14: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語言與人物的捨棄以及音樂引導的脈絡,解放了身體、音樂原先作為附屬品的身份,有效提高劇場的能指性與觀眾「回音」的異質性,無疑是其突破性。(程芝榆)
1月
20
2020
《無眠夜的微光》除了以配樂作為劇本發想,首先就捨去了演員需要唸台詞的設定,作品結構以如何呈現視覺畫面作為基本構圖來即興發展。演出中雖然沒有明確的故事或敘事線可以掌握,就文宣資料可以知道,作品欲呈現的命題與失眠者經驗和今年的香港反送中運動有關。(羅倩)
12月
23
2019
這場畢業製作最珍貴的饋贈,不在於它駛出了多遠,而在於它讓我們聽見:在那個被貴族遺棄的孤島上,卡利班敲打鐵鏈的聲響,正與觀眾席中此起彼伏的呼吸,漸漸匯成同一片潮汐。
5月
18
2025
身首分離所象徵的流離,一旦作為一種被指認為「異人」的悲劇性後果,而本身具有流動性的內在特徵時,尋找親人的強烈慾望與回歸身體的形式表現,似有被解消掉能動性的擔憂。
5月
16
2025
劇場不再是召喚國族記憶的祭壇,在這裡,鬼魂不求平反、死亡不能被意義化。這正是《落頭氏》的批判力道——不是出自特定政治議程的批判,而是持續召喚那個尚未到來的、幽靈般的政治。
5月
16
2025
《赤子》雖亦遵循如此英雄敘事結構,但編劇施如芳似乎更企圖開拓布袋戲新的故事乘載,將「臺灣第一才子」呂赫若為故事原型,以虛載實,叩問歷史與當下時代處境。
5月
12
2025
把觀眾逆轉為道具或活道具?若是如此,大概是此劇《妬娘道成寺》的絕妙之處,值得註記,甚至在整場戲裏,眼睛是對鏡子的辯證與置換,因為觀眾的眼睛就像是會到處移動的鏡子
5月
09
2025
當方爺爺的愛情被獻給了當代同志情慾的謳歌,身體化作了抗爭運動緬懷的聖體,他個人所剩下的只有那兩不歸屬的灰男孩童話,同時也是《灰男孩》難以處理而輕巧帶過的美國。
5月
09
2025
遊戲結束時,只留下「房屋主人」一人佇立原地,其餘角色已然散去,彷彿回應了流金歲月中關於逝去與留下的永恆命題。
5月
08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