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劇團成立於1998年,主要以「意象劇場」的形式演出,不以語言為敘述主體,改以肢體和空間的表演性與感受性來攫取觀眾的視覺感官,創造出非單線的敘述。正如亞陶(Antonin Artuad)提出「非身體」的概念,這樣的舞台不再需要依靠語言作為溝通、紀錄、理解的工具,排除語言的限制後讓身體回到身體真正的運作機制(而非僅對應語言塑造的身體意象),開展了身體能指性(作為signifier)的無限可能。此篇評論將以此出發,首先探討此次演出整體的創作與呈現,接著再針對其中特定角色關係進行討論,試圖從多個角度理解此劇創造的觀賞體驗。
《無眠夜的微光》係以漢斯‧季墨(Hans Zimmer)為科幻電影《星際效應》設計的配樂為創作來源。河床劇團一貫無語言、非寫實的手法,與科幻電影(同樣非寫實)的配樂相應,共同在觀眾與劇場之間創造出一定的距離感,形塑一個無特定指涉的呈現──正因如此,使得此一劇場的能指性與傳遞的內容不再受限,而是根本回到觀眾的感官感受。音樂亦從「配樂」的身份中解放,被提升為脈絡與舞台的主導者,從原本無對白的劇場強調的「視覺」再度拉回「聽覺」,但並非回到原本層次,而是更上層樓的展現了「聽覺視覺化」的可能性。
然而,演出最終安排反覆誦讀詩人狄倫‧湯瑪斯(Dylan Thomas)詩作的節錄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似乎顯示此劇仍難逃文本一定程度的參與或束縛。嘗試理解編導的安排,或許可以從同段文字曾反覆出現在《星際效應》中討論──透過同段文字提示「憤怒」、「對抗」等關鍵,強調配樂中的衝撞性與爆破性,讓此次演出中肢體互動間的安排也多了更多突破性的暴力運用。
接下來,我將聚焦討論演出中的一位女性角色。戲劇開始不久後,即由該名女子衣服無聲的被扯下、渾身赤裸的畫面給予觀眾震撼,接著女子帶著瑟縮的身體與眼神,毫無反抗的經歷另一名紅衣女性角色的檢查。而後其他角色魚貫步上舞台,角色們由溫和的褪下、遞給該名女子身上衣物,到由其中一名角色帶頭將衣服重重扔向或鞭打該名女子的身體,不斷前進,然後將女子逼至舞台邊緣;女子則先小心翼翼的接受角色們的溫和給予,接著在面對暴力時回到瑟縮的身體,直至被逼至舞台邊才突然起身反抗。後續的場景,該名女子穿著連身裙,由紅衣女性引導旁觀巨大氣球中的暴力,並接續折磨氣球中受暴的藍裙女孩。
首先,藉由衣物的扯下、給予與丟擲三種動作,導演利用了衣物與人的情感連結──自遠古的自我保護,逐步疊加為自我的尊嚴維護,可說人們共同賦予了衣物除實質使用外的情感意義。因此,這三項與衣物相關的動作,回應了女子的肢體,呈現尊嚴的被剝奪、尋求、施捨與再次被剝奪,甚至走向羞辱。其次,在該女子角色位置的轉變方面,沒有語言的劇場固然角色沒有名稱上的轉變,但觀察女子從蜷曲身體的被檢查到毫無動作的旁觀,再到折磨藍裙女孩,似乎足以解釋女子從「被壓迫者」(被劇中紅衣女子檢查的壓迫)轉為「次級壓迫者」(與劇中紅衣女子共同旁觀與壓迫藍裙子女孩,但仍受紅衣女子掌控)的身份變化。與之相對,同樣從被壓迫者出發的藍裙女孩,卻在劇末選擇挑戰最高壓迫者的權力,創造暗夜中的微光。這樣「壓迫—被壓迫關係」的循環及其突破,在架空的時空中展示,透過「進入循環」對應「突破循環」兩個相異想像的直接碰撞,得以給予觀眾最直接的感官刺激,並延伸出無限的指涉可能。但,也得注意到的是,此劇無身份的設定更大程度打開了角色關係解讀的可能性,因此,「壓迫的循環」可能並非唯一解讀。
觀察整場演出,語言與人物的捨棄以及音樂引導的脈絡,解放了身體、音樂原先作為附屬品的身份,有效提高劇場的能指性與觀眾「回音」的異質性,無疑是其突破性。
《無眠夜的微光》
演出|河床劇團
時間|2019/12/19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