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尚未成功,寶寶仍須努力《馬麻,不見了!》
8月
14
2020
馬麻,不見了!(人尹合作社提供/攝影鄭敬儒)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96次瀏覽

戴宇恆(專案評論人)


《馬麻,不見了!》為寶寶劇場《媽媽,為什麼房子在飛?》的二部曲,使用光與鏡射作為演出形式,試圖建構「看不見不代表不存在」、「不是你的你」、「不是我的我」,引發寶寶對空間、虛實概念的興味。近年以三歲以下兒童為觀眾的寶寶劇場興起,有別於一般劇場展演的目的,其觀(寶寶)演(演員)間存在著特別的互動性/觀演界線的模糊,演員不再作為演出的唯一主體,寶寶與演員的「共演」、「互觀」令其成為獨特的兒童藝術形態。寶寶劇場在歐美已行之有年,臺灣則是在近五、六年才開始受到矚目,且多數寶寶劇場因應雙北生活圈普遍的藝文習慣才有了發展空間,除花蓮的山東野表演坊在2018年的《咑咑主義,前進!》,雙北以外的都市鮮少有該類型的演出,因此家長的藝文習慣也間接地影響了寶寶劇場的受眾參與度,演出時家長的反應與表現會如何一起參與寶寶劇場、能動地共載「探索」的過程,也是一個值得觀察的面向。

《馬麻,不見了!》作為「虛實空間探索」的作品,有其成功之處,但仍有著尚待討論及解決的問題。也因為寶寶劇場的意圖不應著眼於展演性質上,而在於能否成功創建一個「探索」場域,並成功賦權讓寶寶參與其中,反而是此篇評論意欲側重之處。

體感經驗的不對等關係

戲開演前,演員仿擬動物的聲音與姿態,演員時而會試探性地觸碰寶寶,可以觀見寶寶對鳥叫聲與奇特的肢體是充滿好奇的,該設計不但解決了開演前那段空缺,安撫了家長與寶寶們等待過程中可能會產生的不耐與不安,同時也讓寶寶們提前熟悉場域及人群。創作端對此是經過思考與設計的,但是回到作品的處理上,我不免要提出幾項作品中所出現的盲點——當寶寶在「看」與「摸」之間得不到相對等的體驗關係下,怎麼能有效地探索「虛」與「實」呢?

作品中的第一個段落,試圖引發寶寶們對視覺的探索,舞台上包裹著類似遮光紙材質所建構的牆面,演員做出望遠鏡的動作,與寶寶們一起尋找另一位演員的蹤跡,當光束照在遮光紙後,有人顯現於牆面後方,但望遠鏡探向牆面時,燈光隨即暗之,人影也隨即逝滅,在幾次的重複操作下,寶寶們開始以手指或眼神告訴演員:「他在那裡!」。當我正為這樣的遊戲設計與寶寶們的反應感到有趣時,一位好奇心充裕的寶寶朝著遮光紙的牆面而去,伸手即將觸及牆面,此時工作人員出現了,他雖未完全阻止寶寶去觸碰、探索,但這般互動卻成為了該作品中,最為懸宕且疑惑之處。當然我並無意指責阻止寶寶的工作人員是錯的(安全至上的原則是相當正確的),也不可否認寶寶們的破壞力可能非常強大;無盡的探索或許會造成危險與演出的中斷,但在有意要探索「視覺」與「觸覺」的作品裡,不讓寶寶們處在「看得見,摸不著」的體感經驗裡發展虛實空間的認知,更待何時?也就是說,倘若寶寶們在看見遮光紙後顯現的圖像時,若能觸碰分隔虛實的這道牆面,從中經驗「看得見,卻摸不著也過不去」,或許更能有效地激發寶寶們對空間的好奇與提問,畢竟更多、更大的提問才有可能觸發更多、更廣的思考。從此可以反思——如何建構探索空間/場域,是寶寶劇場創作者必須反覆斟酌甚至首要考慮的。過於縮限的空間探索,不但無法承載寶寶們的能動,更可能持續扼殺他們的經驗與想像。

再者,作品第二段以鏡射為主軸,演員著重於鏡中身體的奇異表現,過多的時間回到了「觀賞」的展演本位。我所觀看的場次,在此段落時有四至五位的寶寶在舞臺上,好奇地想一探鏡中世界,然而演員似乎無暇顧及寶寶們該怎麼參與,反而更多的心力必須置於避免鏡子的尖角磕碰到寶寶(當然,這很重要),以及這段演出能否精準、安穩地結束。為何會做此說?同樣地,舉例而證:當另一位探索動能相當強烈的寶寶,在鏡子間穿梭時,而演員只是將他抱了出來後繼續表演,並沒有恰當地運用這樣的參與關係,而「共演」與「互觀」的關係在此也就只好宣告失敗了。

綜觀整場演出,作品的前三段,某些部分對於寶寶來說還是充滿吸引力的,只是到了第四段,創作端做了一個令人不解的選擇:三個表演者分為兩組,燈光略顯昏暗,他們在彈力的白色布綢中舞動——其中有個橋段是只有一人的白色布綢鑽進了另一組人的布綢當中,從符號的視角來看,其意圖建構一個「受精」的意象?確實,某些資料紀錄孩童會對於成為胚胎前的經驗有所印象,而創作端是否意圖藉此引發共感?作為評論者,是與不是我無從解答,但若在此做一個假設性的命題,這樣引發共感的方式是否過於平面?甚至多數寶寶到最後已經開始分心,根本不想觀看舞台上發生的事,那麼又怎麼談得上引發呢?倘若創作者當真想引發的是對於胚胎時期的體感經驗追尋,能否找到更貼近身體五覺,相較於純觀看,更為立體的方式呢?(燈光找到一個適切的氛圍,布綢從天飄降讓家長與寶寶在其中互動,甚至聲效是水的聲音⋯⋯)

馬麻,不見了!(人尹合作社提供/攝影鄭敬儒)

賦權的失敗

然而,失敗並不專屬於創作者,多數時候更是家長賦權的失敗,抑或從不賦權。當然,或許創作端並未提供足夠的空間讓寶寶行使權力,但我從家長與寶寶間不同的互動樣貌可以發現,有些家長從頭到尾緊抱著孩子,甚至當孩子跑上舞台時還要將他抓回來,深怕其影響了演出。諷刺的是,多數家長並未賦權、創作端也並未給寶寶足夠的權力空間,在這樣宣稱以寶寶為主的劇場形式下,到底誰才是主體?因此,可以想像的未來是,創作者若能將家長的行動也納入其中,或是在演出前構築心理建設,能放手讓寶寶去遊戲、經驗劇場的魔幻,而不是劇場的制約,那麼我想,臺灣的寶寶劇場或許能生長出更為美妙的樣貌。

藝術的選擇並不會拍板定論,寶寶劇場亦同。藉著此番觀察,我們可以從中窺見幾個將來寶寶劇場可以注意的面向:一、安全且探索性充足的場域。

二、家長與寶寶的心理鷹架建構。

三、五覺經驗的發展。

四、破除觀賞本位。

五、家長與創作端的賦權。(家長願意放手,創作端也給予寶寶充足的參與空間。)

六、著重於「探索」、「體驗」、「發現」。

七、「家長-寶寶-演員」的交互作用——「共演」與「互觀」。

雖然在此提出了許多較為嚴厲的質問,觀賞的當下也時而不安、時而疑惑,但整體仍然是愉悅的——或許是寶寶們天真、自然的反應,筆者被這樣純粹的能量所療癒。話說回來,馬麻真的不見了嗎?(家長真的能放手嗎?)創作端該如何推廣、承載「探索」的方式又該如何多元?這仍是未來必須持續追尋、也是評論值得紀錄與觀察的方向,革命尚未成功,寶寶仍須努力!(家長與創作者也要繼續努力。)

《馬麻,不見了!》

演出|人尹合作社
時間|2020/08/07 10:30
地點|華山1914創意文化園區 烏梅酒廠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人尹合作社的寶寶劇場二部曲《馬麻,不見了!》,打造了一個鏡面與光影流動疊印的奇幻空間,這樣的空間營造,本身有一種企圖,企圖誘引進劇場的嬰幼兒去從銀光紙、鋁箔等物件陳設激發的感官體驗中,去探索認識自我與他者的不同,也觀見所有物體形象在鏡像中的虛實莫測⋯⋯(謝鴻文)
8月
18
2020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