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火劇團這次帶來的《消失台北》,將觀眾設定為受邀參加一場說明會的貴賓,巧思多放在參與和隨之而來的體驗。說明會發生在近未來,入座後,我們經由一男一女兩位主持人的介紹(口條儀態皆刻意模仿商展上的常見樣板),以及投影在三面牆上的大量影像,回顧了台北百年來的土地、建物與生活文化,最終望向這座都市未來可能的新形貌:建物和居民皆彼此連通,個別單元卻喪失生機,氣氛異常冷冽,一切簡單便利也單調死寂──「敵托邦」的世界觀設定相當鮮明。
舉辦這場說明會的公司叫「ASI」,力主打造便宜、便利、最宜居的建材、建築,乃至整體都市規劃;為此,它們藉著這場說明會的機會向觀眾募資,方式是讓我們競標台北過去的文物(入場時,我們得到了「五十億」、「一百億」和「兩百億」的代幣若干枚)。從寧夏夜市的帆布殘餘,到國家圖書館的貿易英文專書,其中還包括圓山舊兒童樂園時代的門票,我們就這樣幾億幾億元地瓜分了台北,將台北中飽私囊,終讓「消失台北」成為現實。高昂的交易面額代表的,是物價的極端飆漲,也是再也無法遏止的通貨膨脹,而兩位主持人則大方表示:募得的資金當然會充分利用,但若投資無果,那……他們也不能怎樣。
特別有意思的是,當貴賓離開會場,即演出結束之後,我們看到入口處說明會的前台已經被推倒,弄得一團亂,抗爭標語貼滿、灑滿了場館地下室通道的牆上和地上,似乎我們正在安穩聆聽主持人的說明、刺激競標台北殘餘文物的當下,場外發生了一場激烈的對峙,而貴賓們一無所知,對於要求居住及土地正義的抗爭者也毫不在意(是的,頭也不回地離開現場,準備返家)。至於原本在前台殷勤招待觀眾/貴賓的工作人員(他們或許是劇組的行政人員,但透過這樣的安排,也成了某種演員),早已鳥獸散。
在比特幣再次突破兩萬三千美元的現在,欣賞這部作品可謂正逢其時。我們總是被許諾很多新事物,但是否能夠達成,沒有人可以保證,而達成之後的甜頭,也極少人可以嚐到。在邁向新事物的過程中,身邊老舊的、熟悉的東西一一消失。我們對這樣的過程應該抱持什麼態度?欣然接受已不可能,因為公眾教育正在提升,社會對人權的要求更加嚴格,就算只是出於政治正確的考量,形式(或儀式)本身也有一定約束力。但是,要採取斷然批判的立場也不切實際,因為勞動者和消費者的需求正在日新又新(不管這些需求是不是被創造出來的),實用、快速、廉價但又看起來美好、扎實、恆久的商品,絕對是未來共識。
卡在這兩種立場之間,模仿或扮演那些社會層峰人士,反倒成了一個方便的切入點。模仿不見得是認同,但也不全然是諷刺,在這個巧妙劃出的空間中,大眾成了統計學的中間值,很多話不適合明說,很多意義也難以闡明,但一看就明白;我們不輕易挑一個選項表態,「維持現狀」才是恰好的王道。那麼,現狀是什麼呢?比「模仿」更麻煩的,是「被動模仿」,正如我們這些觀眾一踏入場內,便莫名其妙地變成了財大氣粗、有資格競標台北的貴賓──你、你、你和你,不能隨意拒絕。現狀就是如此:我們必然是社會關係的乘載者,用以執行各種結構所需的職能──你必須不停扮演一個什麼,總之不能直接呈現你自己。
從前那些古老的、能夠在舞台上的故事搬演到一定程度時自由抽離的「觀眾」,已經不符合未來趨勢,你們必須也成為「演員」,必須因為「參與」而無預警地也成為另一群演員。新的劇場不允許你不參與,正如當前社會禁止你反抗。「參與式劇場」不對老派觀眾的胃口,但它在形式上已經提出了最契合、最反映社會現狀的命題。就此而言,我們不能拒絕也不該拒絕。既然觀眾被迫作為貴賓參與了消失台北的恐怖計畫,那就只能將僅有的主動性寄予那些不在場的抗爭者。在他們身後,還勉強藏有一個遙不可及的烏托邦,而只有當你離開或有意識地撤離這個暴力的現場時,才會在驚鴻一瞥中悄然感受到。
《消失台北》
演出|盜火劇團
時間|2020/12/19 14:30
地點|濕地B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