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能帶你走多遠?《赤腳,被洪流沖走了!》
12月
09
2021
赤腳,被洪流沖走了(東華大學原住民族樂舞與藝術學士學位學程提供/攝影詹博仁)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471次瀏覽

盧宏文


下面兩段文字,是我看完演出後,覺得最能與演出相呼應的文章摘錄,或許比我所能書寫出來的評論,更可以傳達我內在兜兜轉轉的思想。因此如果這兩段文字能引起讀者去讀一讀這兩篇文章,並且與我一樣得到啟發,或許我所欲評者為何物已呼之欲出。如果還是霧裡看花,沒關係,書寫的我也是,但我還是想試著透過文字推進一點什麼。

以下摘自「Fringer人物線上誌NO.22─『明星花露水』,作者為吳孟軒:

這兩個作品都結合了與觀眾互動的段落,也是她對於「劇場性」的嘗試與實踐。但在演出之後,疑惑卻接著一個個冒出來:她開始思考究竟何謂「街舞融合劇場」?就像不是把原住民舞蹈搬到劇場裡,就叫「原住民劇場」,她認為每種文化表現方式都有自己的背景,街舞的生成動力有其草根性與反叛性,當它進到劇場空間裡時要如何不剝奪原生精神與美學,並在其中重生 — — 而不只是把這些元素擺在一塊,僅是拼貼表面的動作成為各種新潮的身體。而街舞的那股「氣」,或者說那股「味道」,一種粗糙、Funky,又感染力極強的身體質地,在劇場裡要如何不顯得格格不入而構成完整作品呢?畢竟有時過於雕琢、整齊的編排,反而會變得過於安全、乖巧,也喪失表演原有的生命力。 【1】

這一段則是摘自「身體的古代:原舞者之後」專題,〈在歷史的間距中造音——重述原舞者之初(局部)〉【2】:

三人也都提到一個尷尬、矛盾的地方;懷劭記得,胡台麗對他們說:「你們唯一的路就是去部落。」但在學非己部落的祭儀樂舞時,無論怎麼模仿都還是不可能跟該部落的老人家一樣,沒有辦法完全進入情境。「可能別人看不出來,但我後來有很大的矛盾。」斯乃泱說。「去部落」豈是理所當然?展演的形式、方法,為何展演的意識、多層的看與被看等,在認同與啟蒙的大傘下,仍待一一回視。或者,其一,就像千禧年前後,部落營造開始推動,部落甚至要求原舞者不要再展演他們的祭儀樂舞。

從以上兩段摘錄的夾攻來看,原住民族的創作者似乎很容易落入做什麼都不對的窘境,到底要在舞台上表演什麼?能在舞台上展現什麼?要嘛被檢討太過原住民;要嘛就是被說這不夠原住民,總是徘徊於當代劇場美學與原住民主體性的十字路口。因此在原住民族的相關劇場創作中,常能看到一種高度貼合原住民族歷史脈絡,與族人生命處境的作品,戲劇與樂舞的元素於其中低限反覆編排,希冀以此引領觀眾看見,甚至進而產生更多的瞭解。

《赤腳,被洪流沖走了!》(以下簡稱《赤腳》),在我看來,也同屬這一類型的作品。開場時,舞者身穿米白素色的服飾,夾雜一些原住民族風格的風格或頭巾,整體而言並不特別指涉哪一族的服裝。在動作設計上,也有著相似的邏輯,在踏地聲及走動中,總有些傳統舞蹈的步伐閃現,但並不特別指向哪一族群。透過這些服裝設計及舞作編排,可以察覺似乎在這些設計背後,有著許多的訊息想傳遞,但我接收不到。這些訊息與外在的每一項設計,包含音樂、舞台上的裝置,以及動作編排形成衝突,我於是被一種矛盾的張力所遮蔽,因而很難碰觸到作品的核心。


赤腳,被洪流沖走了(東華大學原住民族樂舞與藝術學士學位學程提供/攝影詹博仁)

就音樂設計上,這恰好是我近期內,第二次聽到謝皓成的劇場配樂,第一次是今年TAI身體劇場的《久酒之香》。兩次的疑問很類似,謝皓成的音樂很豐富,完全是專場音樂會的規格,但也正因如此,有時會讓舞者們似乎只是音樂的配角,或是由於音樂太肥滿,舞者太有所依傍,使得舞者的力量始終無法找到更多的空間施展。

就舞作的動作設計上,踏地、傳統樂舞的步伐,以及一些生活動作的模擬,形成推進及連結舞作段落的動能,也因此舞者需要使用較為連綿的力量,來完成這些較大規模的動作及群舞。但在《赤腳》中,舞者們的身體姿態,往往比較習慣的是一種瞬間到定點的力量,這近似於街舞或MV裡的流行舞(只是近似,好的街舞或流行舞舞者必然不僅止於此),也更貼近視覺文化的觀看與學習模式,最重要的是每個畫面安排,而非內在的連結。

提出這點,並非要否定舞者們的努力與嘗試,而是想指出如果創作者與舞者們更習慣的這一種動作編排與觀看模式,那麼強調「赤腳」這件事,便很耐人尋味。如同架設在右舞台的大型裝置,許多的鞋子垂吊在空中,我想是為了強調穿鞋/赤腳的對比,其中更有一種文明與否的批判意味。如果赤腳代表的是一種對於原初,對於自然的嚮往,那麼對於現代文明,以及機械工業,創作者與舞者們是否又真能如舞台上的裝置般,將其高高掛起?


赤腳,被洪流沖走了(東華大學原住民族樂舞與藝術學士學位學程提供/攝影詹博仁)

舞台上的一切,當然都只是演出,舞台上所呈現的身體,也未必就是舞者們生活的身體面貌,但正因《赤腳》選擇了如此貼近自身的生活,那是否能誠實的呈現生活中迷惘與徬徨,便是創作是否能真切傳達訊息的關鍵所在。

而這個關鍵,我想始終還是存在舞者的身體裡。於《赤腳》中,有個段落是舞者們身著縫有螢光布條的衣著,動作風格帶有機械及街舞的特質,另外有兩名男舞者夾雜其中,但卻很妖嬈的跳起Vogue折手舞。在此刻,舞者們的動作能量與語彙終於完美結合,他們無須追隨一種嚮往,或是對什麼的批判,他們的身體自身就是對於現代文明的欲拒還迎,並從中找到既非全然否定,但又不欣然接受的力量。

觀賞完舞作,又過了一段時間才寫評論,在我腦海仍能感受到力量衝擊的,唯有這個片段。我會想知道在傳統樂舞與Vogue舞間,能產生什麼樣的對話,同樣的,在一個已經回不到過去的現況裡,如何量測與傳統生活的距離,創作的旅程,可能從正視這個距離,從挖掘自己被現代文明甜蜜豢養的享受與罪惡感中正式展開。


註釋

1、《Fringer人物線上誌》「NO.22─『明星花露水 』吳孟軒」,臺北藝穗節,網址:https://reurl.cc/35n5lX

2、《「身體的古代:原舞者之後」專題》「在歷史的間距中造音——重述原舞者之初(局部)」,Pulima Link,網址:http://www.pulima.com.tw/Pulima/0309_21110423370107630.aspx

《赤腳,被洪流沖走了!》

演出|東華大學原住民族樂舞與藝術學士學位學程
時間|2021/10/29 19:30
地點|花蓮文化創意產業園區 第十一棟倉庫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回看《在場》,當「消逝」成為既定的事實,陳柏潔轉而以多媒介的方式尋索存在的型態。即便萬物終將受制於時間的流放,她的身體卻在追趕、停滯、再現與媒介碰撞之間,開啟對「存在即是不在」的叩問。
10月
20
2025
這樣的處理,不僅是單純接納身體的差異,更將其轉化為對身體能動領域的積極拓展,這種對身體內在疆域的拓展,在舞台上找到其結構性的對應——體現了個體在社會失衡機制中的實踐。
10月
15
2025
何曉玫的《林投姐》無疑是對該鬼故事的重寫與新探,透過米堆,引領我們來到她魅惑的肉身,其幽玄宛若林投與花的綻放,浩瀚猶如海景到混沌宇宙的顯像。
10月
09
2025
換言之,編舞者將文本中的權力結構精準地轉譯為舞台語彙,卻忽略了權力關係本身並非全然靜止不變。這樣的缺席,使作品錯失了叩問的契機,讓觀眾只能被迫面對「等待的僵局」——在已知的等待中,繼續等待已知。
10月
09
2025
然而,當她以語言交代創作脈絡時,這段說明卻宛如劇透——因為即便沒有這段前言,每個段落早已如其標題般清晰可辨,作品更像一齣舞劇,有著明確的文本依循。這種安排雖保證了可讀性,卻也相對削弱了舞蹈本身「身體說話」的空間。
10月
07
2025
作品最終將民主的疑問落在「能動性」之上,創作者疾速地追尋民主的核心議題時,或許更該將關照轉向:「什麼才是民主的速度?」反思如何將舞者的障礙性轉化為主體性的力量,而非只停留在被動的「被包容」位置。
9月
30
2025
《及烏樂園》並非將街舞改造成劇場,反倒透過劇場語境讓街舞回到其初衷:作為一種身體之間的協商與生成。
9月
30
2025
田孝慈的感受、思考、情緒、動作,連貫成一篇非常有邏輯的四十分鐘舞作。《好像不可以》或許正是他運用體感認知創作方法,證明感性就是理性的作品。
9月
23
2025
透過「旅人」這個共同標籤,黃承瑩與林氏好兩者或許可以類比。疫情世代固然舉步維艱,但相對當年暴風眼不斷轉移的戰火頻仍,其中歷史的重量差卻清晰可見,甚至顯得有些牽強。
9月
17
2025